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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胸膛,必得高声呼喊,与人分享。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充满的只有一人。

    他飞奔下楼,穿过写着“院士私有”的葱茸草坪,沿康河向山上跑,一路经过河边的芦苇、莎草和柳树灌丛,经过坚挺饱满的郁金香花蕾,经过桥下的长篙船和岸上的白骏马,经过阳光雨露。当他不理门房的招呼,径直冲上二楼拍开章含笑房门,他爱慕之人逆光面向他“你怎么来了?瞧这一头汗!”

    他年轻强壮的心房剧烈撞动,气喘吁吁说“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去punting吧!”

    执一根长篙,撑平底船于康河上,这是剑桥人独有的诗意人生。曾有人戏言,不懂得撑船,便算不得是真正的剑桥人。好玩乐的卢楚城在这小城三年,自然精通此道,他一兴起,常招呼三五好友撑船去格兰彻斯特喝下午茶,繁星璀璨下把酒言欢直到鱼肚泛白。不痛快的时候,他就解一只船独自撑到僻静河面,然后斜躺在船板上,任其东西飘荡。撑船让卢楚城心神澄澈,他立在船尾一执篙,所有骄躁之气便即消灭,只觉得自己化风成云流作康河水,和这城融为一体。

    春天一到,卢楚城便按捺不住要去撑船,就像冰雪初融,春水流淌汇聚,从沃尔塔瓦河上游飞流直下那样不可阻挡。然而幸福须得与人分享才算完满,与何人分享则常常是最大的困惑。在这个最好的早晨,卢楚城只想与章含笑分享这幸福。

    章含笑也被窗外所招引,推开桌上厚厚的参考资料,就随了他去。他们拣僻静的小径斜插出去,裤脚边沾满了露珠和草根,不时有松鼠从脚前“嗖”一下窜过,然后摇晃大尾巴挑衅似地回头张望。小径直通圣约翰学院的旁门,卢楚城不理会门口那不准他院学生出入的标牌,拽着章含笑大摇大摆踱进去。抄近路到渡口,卢楚城向看船人晃了晃学生卡,就得了一条船。他麻利地上船解开缆绳,待章含笑在船头坐稳,登上船尾推长篙深入河床,一借力,平底船即摇摇曳曳离岸向河心徐去。

    章含笑火眼金睛,问他怎么有圣约翰标志的学生卡。他笑得大咧咧,说管死党借的,谁让圣约翰本院学生租船便宜呢。

    章含笑蹙眉说“剑桥就是这一点不好,什么都要分个亲疏远近,尊卑高下。学院之间也非划出条界限,只想着攀比,不愿共享资源。”

    “嘿嘿,再有钱的学院也供不起全校一两万穷学生啊!”卢楚城嘴上虽然大唱反调,心里却真喜欢这女孩子说话的模样,分明是温润如玉,身上却有股执拗的侠气。

    船行至开阔处,卢楚城放手叫章含笑执篙,自己靠在船头指导。这是章含笑头一次撑船,不免手忙脚乱,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儿撞上石岸,都被他推桨化险为夷。她脸红俏俏的,抱歉说自己缺乏平衡感,他心底里却爱她撑船亦有风度。生手难免张皇惊惧,女生初学更是动不动就喜大呼小叫,三分是真七分做作,显其娇弱引人怜惜。可她却咬住了嘴唇不吭一声,紧要处只发出一线低低惊呼,额头更显洁净光亮。

    两人都乏了,就相对而坐,卢楚城仅执桨左右方向而已。康河上的天鹅与野鸭也不避人,纷纷从他们身侧浮过,凶猛者还探头争抢他们手中面包。卢楚城笑说“你看这些家伙多张狂!他们才是这儿的主人呢。”

    “那你呢?你对这儿了若指掌,难道不是主人么?”

    卢楚城收住笑,想想说“剑桥这地方有意思,她温柔可又傲慢,你待得再久,也不会觉得这儿是你的地方。”

    “你这话让我想起北京来了。北京也有意思,不过跟剑桥不一样。她傲慢可又温柔,有一本书里好像说过,不管你打从哪儿来,北京城都会让你觉得,她就是你的家乡。”章含笑说。

    阳光从云层里洒下来,卢楚城沐浴其中,浑身暖烘烘的,这个时刻多么好,让人想微笑又想流泪。

    回程卢楚城一路执篙,缓缓分开水幕,河水倒映着绿树丛花,一弄即拨碎,满目翠金柔绿起伏跌宕,船便如在油彩中行。他高立船尾,只望得见章含笑背影和鼻尖,很想轻声呼唤她——含笑,含笑。可康河静谧幽深,充满魔力,千丝万缕阻止他搅乱这好时光。他屏息不语,时光就一波一波淌下来,丝绸般滑过他们脸庞和手臂,再泅入水底。他们情知这情境只可感知,无法挽留,倏忽一下即隐没,于是便都放弃了言语,用静默分享这独一无二的幸福。

    在剑桥的春光里念书不啻为一种折磨。每一扇窗外都荡漾开一个诱惑,每一株树下都埋藏着一个咒语,可此时正是最要紧的读书季节,学子们都到了准备论文和毕业考试的关口。卢楚城好玩乐,但对于读书是谦逊而固执的,整个春天他几乎都在图书馆里度过。每当他披着满身朝露穿过寂静幽长的街道步向图书馆,都情不自禁摒住呼吸,唯恐惊扰石级下先哲的灵魂。

    父母希望他继续研读,他自己也爱做学问,便按部就班地向导师递申请,探讨研究方向,填无数奖学金申请表格。导师颇喜欢这个带点儿狂狷气的学生,准许他时常到自己学院阁楼的办公室拜访。可剑桥学者终归是严苛,对他的申请始终不置可否。

    几百年前造这房子的英格兰人想必身形瘦小,空置了院后大片草地不用,非把楼梯挤得狭长逼仄,卢楚城每回爬楼都束手束脚,深恐一头撞破楼顶。导师比他更高大些,对此倒是安之若素,在这阁楼里闭关一阵,往往就有惊动学术界的论著出炉。为此卢楚城对这阁楼虽有牢骚,却也满怀敬畏。

    这日卢楚城又爬上窄窄的阁楼,满室香气,正是下午茶时分。导师也为他倒上一杯,金橙橙的茶色明艳,一看就知道,是导师最喜爱的大吉岭茶。据说这种茶生长在印度喜马拉雅山麓。茶中之极品,一如人中高士,必需懂得在不胜寒意的高处享受孤独。以前他嫌这茶口味不够劲,慢慢地却已成瘾。入口清柔,回味饱满,不掺牛奶和花草杂味,却隐隐有葡萄香芬,是一种境界。他吮一口茶,站在窗边眺望草地上从容奔忙的大茸尾松鼠。

    “我这好邻居可真闲不住,我看资料的时候屋子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这小家伙啃松子的声音,”导师目光似笑非笑,扣住卢楚城双眼“学者注定要甘于寂寞。凯文,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么?”

    这问题举重若轻,卢楚城收敛心神,沉默半晌,方敢点一点头。

    “你想钻研的课题颇有意思,我很支持。”导师转身翻出卢楚城的研究提纲,最上面是一封附有奖学金推荐的硕博连读批准书。

    卢楚城吁一口气,尘埃落定,心头却仿佛犹有千斤放不下。

    “我唯一的疑问是,你对中国企业在全球化进程中的组织变化,对中国,了解有多少?不过也不急,等我从印度回来再详谈。”导师说。

    “又要去印度?”

    导师是亚洲管理体系专家,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往那边做调研。卢楚城对他半年内的第三次印度之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你越亲近一个地方,就越想走得更近看得更深。”导师郑重其事地和卢楚城握握手,把他送出办公室。

    卢楚城骑车在剑桥城里荡悠,舌尖上还残存着大吉岭茶的醇香。市场边的空地上正有一个乐团演奏,聚拢了些许观众。四个年轻人吹拉弹唱,并不在乎收入多少,只图与人分享,自己高兴。一个高挑消瘦的北欧女孩子低头敲击木琴,清脆脆的音色,仿佛一只轻柔的手,一下一下点进你心坎里,唱出近乎悲伤的愉悦与欢乐。获准在此继续学术研究是多么高尚的恩赐,卢楚城咧嘴一笑,却无来由涌上一种空虚,惘然若失。

    学年临末,学生们磨剑擦戟,如履薄冰。卢楚城的中文辅导仍未间断,但衍变成了章含笑帮他分析中国人的社会心理学,他则为含笑润色论文中的句法措辞。章含笑也正申请下一年读博,音信杳无,卢楚城耳闻她导师格外挑剔,不由替她焦急,促她转向其他较为宽松的老师,她却只说再等一等。卢楚城读不懂这个姑娘,她的目光好像康河水,明澈清恬,可你望啊望,就是望不到底。

    暗无天日的五月一晃而过,卢楚城交上最后一叠答卷,走进阳光地里长长伸了个懒腰,各处关节争相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迫不及待要投入这最好的时光。他索性仰头躺倒在草地上,白色云朵在风里不断聚拢或离散,往太阳升起的天边荡去,仿佛东方古人宽袖舒展,衣带飘飞。他记起老早之前,章含笑曾教过他一句古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古文于他无疑太艰深了,他实在理不清文言指代和虚词的作用,可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却无端浮上这句不相干的话,并且豁然懂得了其中意境,这真让人惊奇。  

    五

    整个六月是剑桥的狂欢节,复活节考试全部结束,毕业典礼未至,玫瑰色的假期已款款铺开花香满路。卢楚城和死党们是剑桥城里最放纵的那一伙,康河下游的阔水面上回荡着他们划桨的叫嚣声,格兰彻斯特的野渡口弥漫着烧烤的烽烟与浓香,塞尔文后园的消夏会上有他们亲手采来的草莓,皇后学院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出上他们就摇身变作哈姆雷特和安东尼,灯火通明的饭堂墙上映出他们黑学袍白领结的俊美身影,灯火阑珊的酒吧深处他们纵情声色的面庞若隐若现卢楚城安然享受这一切,清新隽永与纸醉金迷的英格兰文明层叠交织。然而内心最深处,他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安与不满足,他不知为何,哪怕沉溺之时也会心不在焉。

    狂欢最顶点是每年一度的“五月舞会”整个“五月周”剑桥31座学院各显其能,争奇斗艳,不过规模最盛、票价最高的仍是天皇贵胄的圣三一。200镑的入场门票,不吃不喝也要打一礼拜工才勉强凑得足,平常人家的孩子受着诱惑又往往下不了狠心。但毕业之夏,人人都想留有纪念,卢楚城一早托人抢得票子,便径直去邀章含笑。

    卢楚城往城堡山上去,过了圆教堂,恰章含笑正从玛德琳桥对面走来,混在三两个中国学生中间,全世界通用的t恤衫牛仔裤,颈上却系小小一只翠玉佛手链子,随着脚步起伏轻轻荡在胸口,仿佛一把开启古老玄秘的钥匙。

    章含笑向他挥挥手,他按住车闸,横过马路冲到她面前,扬起手上的信封“含笑,我请你作舞伴,咱们一块儿去三一学院的may ball(注:即“五月舞会”)!”

    卢楚城知道这是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他想看她霎那惊喜的神情,有意说得张扬。同行的女同学果然艳慕地尖叫起来,章含笑低下头,咬咬嘴唇却说“这票太贵重,我自己买不起,你送的话我又没法接受。”

    这曲折迂回的中国人的逻辑!卢楚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几个女同学只当章含笑故作矜持,纷纷推搡她说,去呀去呀!

    章含笑见卢楚城额头上粒粒全是汗珠,心有不忍,放悄声说“谢谢你!说不定咱们能在舞会上遇见。”

    卢楚城一愣神,章含笑已和同学们并肩走远,他咀嚼她的话,心想她大概已接受了别人的邀约。有虫子小口咬他的内脏,这感觉不爽得紧,他不知道这原来就是嫉妒。剑桥“五月舞会”的规矩,男士必得携女伴一同入场,卢楚城只得临时和同学院的女同学凑成一对,内心里却是无比沮丧。

    舞会那天的黄昏,卢楚城换上租来的黑领结无尾礼服和束腰礼裤,携了舞伴与一众死党会合,加入自圣三一学院门口蜿蜒数里的蛇形长队。站在衣着高雅、风度翩翩的同伴们中间,卢楚城忽然想起家中父母,他们看见他长成为一个标准的英国绅士,想必会倍感欣慰。然而他真正是么?

    这漫长的列队等待,像是一场曼妙的炫耀。他们站在光的中心,享受全城人热辣辣的目光。终于获准进入,他们和他们的舞伴携着手,放缓了步伐,尽量延续这光华流丽的时光,踏入圣三一大门的瞬间,他们留下一个挺拔婀娜的背影,给路人无尽遐想和遗憾。

    圣三一端谨的庭院布置一新,鲜花团簇,酒池肉林,依旧沿袭着老牌帝国的奢华风气。卢楚城的女伴艾米莉特意穿了曳地晚礼服,栗色长发堆叠如云,水钻发夹藏在其间熠熠发亮,所过之处,人人注目,给卢楚城挣足面子。但道路狭促,他走在身边常常要踩到她裙角,不禁暗自觉得狼狈好笑。

    艾米莉推一推卢楚城,让他去中央圆台取些鲜虾和生蚝。卢楚城握一杯酒,穿梭在筵席之间,一路应酬,余光扫过却是有意无意在寻找章含笑和她的舞伴。觥筹交错,香衣鬓影,模糊成一片,他在人群中觉得那样寂寞。好容易挤到海鲜圆台,生蚝盘子刚巧空了,他顺手拍拍旁边的女侍者,提醒她补充供给。

    那女侍托着一盘玻璃杯回过身来,瞅着他笑了“嗨,卢楚城!”

    卢楚城目瞪口呆。他在满座华衣美服间搜寻章含笑,谁成想这丫头却罩上黑制服白围裙扮作灰姑娘。日不落帝国高纬度的太阳终于落下,灯火摇曳而上,照亮了她狡黠的脸庞,白瓷一样。

    他笑自己居然没有猜到,历来“五月舞会”都会招募学生充当侍者,报酬虽是微薄,但可轮换参加欢宴,可算是颇具吸引力的临时工作,他自己就曾在圣约翰的舞会上做过调酒师。

    “你几点换班?”他回过神,马上问。

    “凌晨。”

    “到时我来找你。”他切切叮嘱。

    她一笑,闪身隐入人海茫茫。

    卢楚城回到艾米莉身边,艾米莉正与丹尼斯他们聊得投机,他想接口却仿佛插不进话,低头拣一枚生蚝吃,心中忽有恍若隔世之感。

    接着他们去酒吧喝空运来的法国红葡萄酒,玩各种游艺项目,煞有介事地进casino赌上几注,输个精光逃在舞池中光脚跳热舞。艾米莉赤裸的背脊汗津津的,手按上去充满青春的骨感和肉感。这一向是卢楚城喜爱的欧陆风韵,但他定不下神,有人轻轻撩他的心,他翻起手腕不住看表,这一晚却是故意放慢了脚步。

    门口忽然起一阵骚动,有人喊存放食物的帐篷起火了。卢楚城一怔,撇下艾米莉就冲出来。不远处果然冒起火光,拨通章含笑手机,可迟迟无人接听。他急了,穿过大草地往那火场跑去。周围全是骚动的人潮,所有人都在阻挡他,他奋力拨开所有人去营救她。起火的帐篷四周已经围起隔离带,他趁警卫不备跨进去,四下里人影绰绰,哪里有章含笑的只形片影?他抓住消防员问可有人被困在帐篷里,消防员只顾赶他出去,所答皆非所问。

    火势渐渐得到控制,红彤彤的天暗下来,白色帷帐衰退成破败的炭黑色,满鼻子都是焦糊味道。卢楚城截住每一个黑衣白裙的侍者,可每一个都不是她。他的心像被吊上半空,只想进那帐篷里去看个究竟,偏偏一时寻不到入口,兜兜转转,嘴里小声叨念“含笑——含笑——”

    居然有人答应。

    一个女孩从他身边跑过,听见他自言自语便调转头来,他定睛看原来真是章含笑。

    “含笑,你去了哪儿?”他一把扯住她胳膊,责怪似地。

    “我们被疏散了你在这儿干嘛?”章含笑被他唬住了,小声嗫嚅道。

    “我”卢楚城想说一句温存的话,刚开口忽听一声异响,远方天际霎时光芒耀眼。他一激灵,以为又是火舌,下意识地把章含笑整个罩进怀里,章含笑的头颅抵在他胸口,好像他一颗怦怦跳动的心房。

    四野发出狂热的欢呼声,他们才发觉原来不是失火,却是圣三一最壮观的焰火表演。章含笑扬起头来,和卢楚城两个都红了脸,眼角互相瞥见了,忍不住又笑起来。

    所有学院的舞会,圣三一这焰火最撩人心弦,整座剑桥城都屏息观看。卢楚城护着章含笑到河边开阔处,人们摩肩接踵,把他们紧紧地挤到一处。这是欢宴的顶点,卢楚城听见身边轻声叹息,便转头瞅她,绛红的、橙黄的、海蓝的光在她脸上流淌,汇成最丰富的色彩。这华丽奢靡的人世,周遭的盛装男女,原来全都是空壳,独有她是真的人,和他共担此刻的欢喜与寂寥。

    卢楚城的狂态借酒劲复萌,他拽章含笑到水边,抢上一条平底船,一撑即到几丈之外,把众人远远甩在岸上。章含笑抱膝而坐,乌黑的长发被风卷起,在这不眠之夜摇曳飞舞。

    “含笑!”卢楚城忍不住叫她“你知道么?”

    “什么?”她转过脸来望着他淡淡一笑,充满信赖地。他整颗心溢得满满,容不得戏谑,也无法再隐忍,只能开口袒露真心。

    “我爱你,我心里全都是你”卢楚城从心底里喊出来。

    又一轮焰火洒满天幕,火花声和雀跃声潮水一般,淹没了他羞涩而热烈的表白。可他知道她听见了,即使没听见也全懂得了。她温柔地仰脸望着他,目光里包含一切。

    她知道他爱她,她对他亦保有深情厚谊,然而那并不是爱情。他忽就释然了,他以自己的方式爱她,诚挚,单纯,并不需要回报,唯这样就好。

    焰火沸腾,圣三一的夜空流光溢彩,明澈仿如白昼。其实这只是霎那的事。  

    六

    毕业典礼前卢楚城的导师自印度归来,在管理系做了一场有关亚洲管理变革的研讨会,吸引了许多东方学生前来。导师这人是老牌绅士,穿着严谨甚至古板,衬衫从来都是浆得笔挺,外面偶尔罩一件鸡心领羊毛背心已算十分闲散的穿法。但他讲起课便激情澎湃,有排山倒海之势,且不拘泥于正统学说而喜好别辟蹊径,这一点深得卢楚城仰慕。

    导师讲课是跳跃式,死扣参考书的学生常常觉得吃力,跟不上他的速度。这天他讲印度之行,兴起处便插叙之后应邀访问中国的情形。他说北京的经济崛起不如上海放得开手脚,但对城市的破坏却是大刀阔斧,毫不吝惜。卢楚城的脸涨红了,这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竟然让他为之羞愧。

    “北京太让我震惊,整座城市的规划只能说是——丑陋。”导师顿一顿,重重吐出最后这个形容词。

    仿佛有人迎头浇下一盆冰水,卢楚城打了个寒战,全身上下的筋骨都绷紧了,血却在皮肤底下的蓝色血管中汩汩奔流。四周传来零零星星的窃笑声,人人把这理解成西方人略带嘲讽的冷幽默,只有他卢楚城神经过敏,羞愤交加。冷眼瞥处,居然有几个中国学生也跟着会心地笑,他突然火了,拍案骂道“他妈的,有什么可笑?”

    笑声戛止,好几个人脸上挂不住,讪讪地又忿忿地瞟他一眼。导师也望向他,不动声色地,劝止他再口出脏话。他靠着椅背紧闭上嘴巴,导师的目光弹到他身上又反射回去,眼中充满忧虑,分明是在说,他们不明白呢,这并不是玩笑,你知道这有多悲哀啊。

    有人提出疑问说,传统的东方社会在向西方倡导的全球化迈进之中,牺牲掉自身特色是不是必然的代价?导师缓缓说“如何在趋同之中存异是地区经济转型的症结。任何一个伟大的国家,一座伟大的城市,都不应该丧失自身,不然,就会慢慢地消失。”

    研讨会散后卢楚城照旧到交谊厅喝下午茶,身后有人点点戳戳,悄声议论这人言行粗俗。他只当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自顾自倒一杯红茶,斜倚在临窗位子上发呆。窗外绿草铺陈,可以望到很远,他的心思则飞到更远。

    有人走到身旁坐下,轻声叫他“卢楚城。”

    他没回头,小声说“嗨,含笑。”

    “你不用理他们,乔治并不是讽刺,他是担忧。”章含笑拿英文说,怕中文让他曲解了意思。

    卢楚城调回头,章含笑温婉关切的目光正注视着他,原来她也听了研讨会。他不在意似地耸耸肩,转话题说“你的读博申请怎么样了?”

    “导师觉得我还需要对英联邦的信息系统有更多了解,他推荐了我去伦敦先工作一年。”

    “我早劝你跟斯科特或者韦恩谈谈!他们收博士生可没这么挑剔!”卢楚城气急败坏地,心里替章含笑憋屈。

    章含笑垂下眼帘抿一口茶“其实这样也好,申请时我原本就茫然,并没想好自己是不是真要继续下去。”

    卢楚城思量着她的话,低头缄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问“北京,你说北京什么样?真就像乔治说得那么糟?”

    章含笑反问道“那你说,伦敦什么样?剑桥又什么样?同一个地方,每个人看见的可不一样,你自己见了才作准。”

    卢楚城浑身猛一战栗,时常笼在心头的那团念想豁然清晰。

    卢楚城谢绝了研究生院的录取和奖学金,这事在系里传得沸沸扬扬,自有人惊奇费解,有人为他惋惜,亦有人添枝加叶,当作谈资消遣。导师问他原因,他说“我原本就茫然,那天听了你的演讲,才想明白。乔治,我打算到北京去。”

    导师板着脸说“你眼前铺好了一条平坦而简单的大道,向前走,肯定就会有收获。你却要另辟一条荆棘小路么?”

    “我心里也没谱,但这个地方我非得走近了看,才知道答案。”

    导师瞅着他不言语,脸色缓缓松弛下来,终于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

    离校前,卢楚城和所有毕业生一样,张罗着变卖财物,自行车和学袍都卖了好价钱,图书馆的复印卡折价作了人情,锅碗瓢盆则送给留下来读博的方扬。身上空了,心上也空落落的,原来三年一城,什么也带不走。

    临别一晚,死党一伙在老鹰酒吧聚饮,不免忘形。本杰明捶胸顿足起誓说,厨房里那堆碟子真不是他打烂的。丹尼斯勾住他脖子叫嚣着要去把牛津的碟子都打烂!大小伙子们纷纷骑到丹尼斯身上骂他投敌叛变,丹尼斯哼哼唧唧地唱道“oh - i"d rather be at oxford than at st johns, i"d rather be at oxford than at st johns”(注:剑桥歌谣,意为讽刺圣约翰学院的贵族气和傲慢)。大伙便也拿手中刀叉敲着桌子跟着起哄,i"d rather be at oxford than at st johns这一唱惹恼了邻座几个圣约翰学院的本科生,跳出来找茬滋事,双方借着酒劲眼看就要动手。倒是酒保见惯了这种胡闹,三言两语就把事端摆平。卢楚城醉眼朦胧瞥见与圣约翰几个同坐的有“五月舞会”的女伴艾米莉,上前一把扯住她袖子,喋喋不休抱歉说那晚自己不该中途丢下她一人。艾米莉给缠得哭笑不得,终于被拉入他们一伙。

    他们踉踉跄跄走在幽暗晦冥的银街上,几乎霸占了整条马路,笑声激荡,仿佛是要把自己的声音掷进石砖墙里永作留存。剑桥古板苛刻,可有时候又纵容姑息。古建筑上的雕像们默默俯视,这些青春韶华的放浪人儿。今夜他们是剑桥的,剑桥也是他们的,但明晨初日新生,他们将别城而去,飘散四方。

    不知谁提议的划夜船,一伙人就从皇后学院撑船出去,曲折迂回往大草场方向蛇行。岸上也有夜游的学生,向他们欢呼致意,他们也解下身上t恤衫挥舞招应。卢楚城跌跌撞撞站上船尾,一仰脸满天繁星便都在他怀抱里,他觉得他的人就要飞起来,融进整个天地中去,而他的心,仿佛比天地还更辽阔。耳畔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听不真切,只顾沉浸在这伟大的自由之中,脚一踩空,人就掉进康河里。

    大伙急着要拽卢楚城上来,却见他仰面浮出水面,吐出一口水,悠哉快活地笑。盛传身浸康河水能沾些许剑桥灵气,丹尼斯、本杰明几个便都起了兴“扑腾”、“扑腾”跟着跃下水,一船文明人转瞬成了无拘束的野鸭子。那水,幽逸的温厚的清凉的,卢楚城本来醉得厉害,经水一泡酒倒醒了七八分。他伸展手臂拥抱这柔波,将自己圈圈围绕。

    翌日卢楚城便背了行囊独自离开,一身静默简素,走在人群中毫不显张扬。忽然背后有人赶上来叫他“嗨,卢楚城!”

    这熟悉的呼唤让他心一沉一暖,顿了顿才回转身绽开一个灿烂无遮拦的笑容“嗨,含笑!”

    “你什么时候去北京?”

    “八月份。”

    “那时候北京城可热啊,知了叫得最凶!”章含笑从书包里掏出纸笔,扬手写下一串数字递给卢楚城“我男朋友的电话号码,你到了找他吧,他可是个北京通。”

    卢楚城心里发酸,甩甩头便又洒脱,笑着说“那我告诉他我是你的追求者,他会不会揍我?”

    “他八成会请你喝酒,把你当作是品味相同的哥们儿。”

    章含笑想说句笑话,可谁都没笑。卢楚城大步走上前,把章含笑搂进怀里,这一次章含笑没有拒绝,也伸出手臂揽住他后背。卢楚城轻声说“含笑,我永远忘不了你,你也不会忘记我,咱们在同一座城里。”

    英格兰矜持的太阳一寸寸探出层云,霎时夏日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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