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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我进城读高中,读大学,再没帮她写过信。

    那个下午,我写完信后,又坐到李子树上。李子树很粗,但不高。我一个箭步就能冲上去。我坐在李子树上,看着太阳被黄昏的病马一步一步拖残,血流遍地。哥哥就是在那个时候回来的。哥哥在两年前去了贵阳打工。我看见他背着一个大包,上面还有残阳的血迹。他坐在李树下的石头上,当着从屋檐流淌的黄昏打开包,说,弟弟,下来吧,有好吃的。

    我握着哥哥的手,粗糙,有力。哥哥学过编篾。邻村有个篾匠,年年在外,又能顾家。在乡下人的眼里,就是个能人。几年前在我家编篾,几个簸箕,一床席子。父亲别有用心地和他交谈,问些收入忙闲的问题。然后就说:我那没考上学的大儿子想学编篾篾匠答应了。哥哥就做了学徒。先学破竹,几天下来,双手都是血痕。母亲心疼了。但哥哥说,没事。哥哥常坐着,一声不吭,反复摆弄手上的一角席子。很快,哥哥学会了编一些简单的器具。只是手,不像十六七岁的。有一年十月,收获刚完,哥哥就跟着师傅出门,走街串巷,当上了地道的江湖匠人。哥哥很少回家,也越来越寡言。两年前,哥哥忽然说:“我要出去打工。”这当然是他深思熟虑憋了很久的一句话,父亲不说话了。父亲是怕老实的哥哥吃亏,以前总是不愿他出远门。但眼看哥哥都近二十了,编篾又辛苦枯燥,还挣不到钱,父亲便同意了。收获过后,哥哥终于背起行囊,正儿八经要出趟千里远门:到有熟人的贵阳去。哥哥握着我的手,说,要好好读书!那也是一个十月的下午,街上秋风轻吹,黄叶徐落。肮脏的长途汽车艰难地颠簸了几次,一下子拐过街道,一溜烟将我和父亲扔在路旁。黄昏终于被黑暗缝合,夜色在灯火中抽搐着苍茫。我看不见父亲的脸

    爷爷死后,父亲没让哥哥回来:好好干,全家都需要你,你弟弟成绩很好的可是哥哥在三个月后还是回家了。“我先去给爷爷烧纸。”哥哥说。我牵着他的手问:“哥哥,你的手还是那样硬板,你到底在做什么活?”“就是往炉子里加炭啊。我进的是钢厂。以前我也说过呀。”“可是加炭很辛苦吗?毕竟是个厂啊,不会像编篾一样费手吧。”哥哥笑:“你懂什么?”暮色渐浓。父母回来了,都很高兴。停电了,母亲点好油灯,先作饭。我、哥哥和父亲就在门外谈着。越来越冷,我们没等到母亲叫开饭就进屋,烧起一堆柴火,温起一壶老酒。

    我偎着火,很温暖。屋外是十月的夜风。跟着父亲喝了几口酒,我有些昏昏欲睡,仿佛掉进一个旋涡,在窒息中突然穿过长长的隧道。我揉揉眼睛,看看日历,已是二零零四年十月。这是一个秋雨缠绵的午后,烟雾与愁绪交织。我开始回想刚刚做过的一个梦:春姐说,她从前差点踩上了一条大蛇,到了秋天,蛇就埋伏了,就不用怕了;莲姐是跳水自溺的,那年我才六岁,远远看见棺材摆在池塘边的坝子里,一群人哭着,闹着;爷爷在动乱中,暴怒着砍掉自己的一根食指,这,又是四十年前的秋天了;中年的父亲拿着一根愤怒冒火的棍子,追打年少的我;又一个秋日午后,我回到家乡,没有看见柴婆婆,听说她已经疯了,被儿子关在屋子里

    这么多人的秋天,这么多我的秋天,已经在我的梦里含混不清了。

    很多个秋天的记忆已经重合。也许并不是在那样一个下午,在那样一个黄昏,有那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但确实有过那么一个秋日的下午,一个十月的黄昏,我想着死去的爷爷,帮柴婆婆写过信,哥哥从贵阳回来。秋天的轮子在平铺直叙的时光中也会深陷、摩擦;到了十月,干涩坎坷的月份,艰难地加深秋天,孕育一次难产。就在那天,我确乎感到命运的呼吸;就在那样一个下午,一个黄昏,我恍然醒来,又昏沉睡去。直到二零零四年十月的一个午后,我透过细雨,恍惚中看见一家低矮茅舍,房前李子树上,坐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望着秋天,天空永远那么高;一只乌鸦,翅膀扇动,飞进黄昏,飞进夜色,飞进十年后的秋风秋雨中。

    2004年初稿,2006年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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