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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第6节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

    “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快,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一点点;染上了这个负担不来的嗜好,其实并不讨好。看到了好的石头印章,买不起,活脱脱像穷女人喜欢珠宝,只能在首饰店的橱窗前浏览,无法拥有。”

    这个比喻,老实而趣怪,杜晚晴笑起来。

    “来,”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有一个专卖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间有佳作,说是他祖上存下来的宝物。”

    “家传之宝都在这些摊档拍卖?”杜晚晴一边跟着冼崇浩走,一边追问。

    “肚子饿起来,管它是不是宝物,搁在家里换不了馒头,就是废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领到广场最尽头一角的摊档去,果然见到有位满头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蓝色陈旧至极的中山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摆设的那摊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极。

    冼崇浩走前,满脸笑容地说:“福伯吗?你好!我们到京城来的朋友都到这儿,跟你买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头,却懒抬起眼,半眯着回应冼崇浩:“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什么客人。既然晓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还没有做过什么生意,你来惠顾,我定给你一个好价钱。”

    “价钱是一回事,印章的质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宁取后。”

    “先生是识货人,怎么瞒得过你?这儿统统是我的家传至宝,请挑,请挑,随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头。

    他则向她扮鬼脸。

    心知肚明,哪儿有这么多家传至宝?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这老翁说什么了,两个人快手快脚,就翻动起那摊档上的各款印章来。

    印章都是旧的,有些刻成“阴文”有些则是“阳文”杜晚晴比较喜欢“阳文”那就是说,字印出来,字体是红色的“阴文”则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捡起一个印章,都爱不释手地细细观赏,才舍得放下。杜晚晴则比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装个老行家模样,举起它朝阳光看,检视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间对冼崇浩说:“看你拣了老半天还未挑到合心意的,我来给你介绍,买下它送你的爱人最适合。”

    话还未完,也不管一双青年男女的表情反应,就往自己上衣的内袋摸去,摸呀摸的,终于摸出了一个残旧霉气的小布袋来,把它倒头一拍,一颗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气满地说:“我祖上留下来的贵重鸡血冻,不信,往阳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过那小印章,朝太阳方向看去,在光线的折射下,真的觉得这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通透的血红。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怜。石头已经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埃伯给客人递了一个青花泥印盒子,又摆平了一张白纸,示意客人把印章盖于其上。

    冼崇浩依样画葫芦,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压,再压到纸上去。那块朱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现在白纸上,很有气派。

    埃伯说:“这是小篆,刻了七个字。”

    杜晚晴连忙问:“什么字?看不懂。”

    “玲珑骰子镶河诠。姑娘呀,这七个字有意思呢,你应该受了这份礼!”

    被福伯这么一说,杜晚晴不觉忸怩起来。

    冼崇浩倒不以为意,他的一颗心都放在那块鸡血冻的小石头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纸上的字,来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说:“石头是不是真正的鸡血冻,可不敢说了。但这刀法是高明极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学问重要的一环。如此面积细小的一块鸡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时一不小心,令到这鸡血冻缺崩,那就不值钱了。

    刻石者不知是谁,刀法相当高明,每个字都跃然有神有髓,见尽刻工的劲道与仔细。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对杜晚晴再度赞叹。

    她只好点点头,情绪还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珑骰子镶河诠”

    “怎么样?买下它送给你的爱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这才听清楚了福伯对杜晚晴的称呼,想提出纠正,可又舍不得,于是唯唯诺诺,最后才晓得问价钱。

    老翁口里说:“钱价不二。”

    苞着,竖起三个手指头。

    冼崇浩惊叫,说:“什么?三百元,不买,不买,太贵了。”

    埃伯眯着眼,看看两位客人,说:“谁说三百块?我是说三千块。”

    “三千块钱买这小小的一块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时唱双簧。

    “三千块外汇券买一块鸡血冻,怎么算贵?鸡血冻本身已是石之极品。”福伯伸手从冼崇浩处取回了石头,抬高手,不住地赞美。

    “要真是鸡血冻,可又不只于这个价钱了。”冼崇浩说。

    “我们没法子运出国去,又是祖上遗传之物,真正是无本生利,才平卖这个价。”

    “不,不,太贵了。走吧!”杜晚晴扯着冼崇浩的衣袖,喊着要走。

    冼崇浩呢,边走边还价,说:“就算是三百块吧,跟你成交。”

    埃伯抿抿嘴说:“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爱人的玩意儿,怎么不值这个钱呢?就一口价,一千元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兴。卖就赏,不卖就不卖,三百块。”

    冼崇浩这样回了话,拖着杜晚晴装作拔脚就走。

    埃伯也急得站起来把他们叫回来,说:“好吧,好吧,就算关照老同胞,多给一百块钱成不成?”

    他这么一说,杜晚晴的心就动了,脚步停了下来,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说:“你这么开天杀价,怎么还能招来熟客。”

    “我?”福伯说“先生,说句老实话,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风烛残年,今日不管明日事,卖多个钱,也不外乎让我的小孙子多买件衣服穿罢了。”

    杜晚晴于是答:“好吧,只这一回,下次可不要狮子开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交了四百外汇券给福伯。

    “我讲的价,不好由你出的钱。”杜晚晴说。

    “讲好是先生买给太太的。”福伯竟学着广东人说广东话,逗得两人大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广东人?”杜晚晴天真地问。

    “你那口音呀,出卖了你,定是港澳同胞无疑。”福伯把鸡血冻放进小布袋里交给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转给冼崇浩,对方就说:“真心打算送你的,单是刻工就值这个钱了,你收着。”

    他要求她收着这刻有“玲珑骰子镶河诠”的印章。

    一时间,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内都想着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灵,耳朵倒是顺风耳,又说:“既如是,相敬如宾,礼尚往来,太太可以回赠,我这儿还有个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贵。”

    说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个锦盒来。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里头藏石头的缎也撕裂了,凹陷处放着一块白玉色、通体透明、长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时,有一种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觉。

    “这叫水晶冻,难得这么冻、这么通透。看你刚才有怜念老同胞的心,我不开价,实收二百外汇券。”

    实则,杜晚晴对玉石并无深究,但这印章搁在手里,再放到脸颊上去时,一种清幽凉快的感觉相当舒服,也就喜欢了。再一看,又是旧章,刻着字,于是问:“刻的是什么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这样说“但刀法相当传神,句子也有意义,一共八个字: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开心地叫,立即付了钱,随即双手奉送给冼崇浩。

    两个人始快快乐乐地走离广场了。

    在车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换着观赏。

    忽尔,冼崇浩说:“我们不是相敬如宾,却名副其实,礼尚往来。”

    杜晚晴一时,脸又飞红,故意把话题撇开,说:“我看那福伯只不过视诹几本关于金石学的书籍,不知往哪儿寻一大批石头回来,摆个摊子,兼把不少石头放在口袋里,逢有客人来,他就摸一块出来,当至宝推销。”

    “小生意也要讲手段,没办法!”

    冼崇浩说这话时,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样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经入夜。

    是分离的时刻,也正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们家自定的行业教规。

    柳湘鸾与花艳苓都跟杜晚晴说过:“工作时必须专注,不可胡思乱想。当然,虚构美丽的人物,令自己松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体相亲的是一个人,心头想象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挣扎,拼流着一身的汗水,却始终无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销魂的花样来。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脑海里翻腾的尽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睁开来,却是另一幅可怖呕心的、人欺压人、人摧残人、人蹂躏人的图画。

    灵欲合一应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觉置身于地狱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烧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认失败。

    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惭愧、怯疚、不安,一齐涌上心头,混杂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似在蚕食,复像鲸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个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无助、木然、死寂之外,没办法有其他的反应。

    出道以来,她从未试过有如今差劲的工作表现。

    至于冼崇浩,独个儿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残旧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了水晶冻印章来,把弄着。

    印章上印的八个字是“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能有这四味情操,就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圣人了。

    冼崇浩心内冷笑,谁不愿意做圣人?

    可是,做圣人要有条件。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这天香国色、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杜晚晴,若非条件所限,又何须如此的人尽可夫?

    她应有资格嫁一个像自己一样,能向她提供平均水准以上生活的男人。她也可以有机会吸引一些名公子,把她娶回家里去当阔少奶。凡此种种,都比现今的情况优胜。

    然,杜晚晴作了她个人的选择,事必有因。从仁厚的角度想,她的家累不轻,决非普通程度的富裕人家所能支撑得来,更遑论单靠一个女子在社会上独自谋生?就算嫁进豪门,也是枉然。豪门之所以是豪门,表示他们晓得精打细算。要他们娶的只是一个人,养的却是一营人,这条数怎么划算?

    笔此,杜晚晴表面上有甚多选择,实际上她没有资格,没有条件作太多选择。

    空有热肠,不能摆出冷面,更枉谈傲骨。

    若能做得到平心,已是万幸。

    在现今的这个世界,谁都一样。

    冼崇浩自觉正在怜己怜人。

    无可否认,他在思念杜晚晴。

    昨天她酒醉后所说的话,给他很深的启示,与很大的诱惑。

    他无法停止联想自己跟杜晚晴往后的种种可能发展。

    第7节自己是那颗河诠

    别说拿冼崇浩跟其他富贵中人相比,一定在条件上给他们比了下去,就算单单一个布力行,已老骑在冼崇浩之上,在任何场合,令他失色。

    如果杜晚晴有一日选择他,只为一个条件。

    那是她的其余各个男人绝对欠奉的。

    他可以娶她。名正言顺地让她在社会上被人尊称为冼杜晚晴女士。

    问题只是杜晚晴是否愿意嫁?

    答案若是正面而肯定的话,那么,冼崇浩载得美人归的希望还是很高。

    否则,无谓自讨苦吃。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徒令周围人等笑破肚皮,教自己下不了台。

    娶她?娶一个有如此人生阅历的风尘女子?娶一个跟城内大半数富豪有特殊关系的人物?

    会是祸?抑或是福?

    他想不通,猜不透。

    冼崇浩只知道叫自己在下一分钟就把这趟奇逢巧遇淡忘,把这个里里外外都漂亮吸引的女人抛出脑海之外,他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无可否认,冼崇浩已迷上了她了。

    他之所以迷上了她,更是因为知道她也迷上了自己之故。

    男欢女爱,郎情妾意,统统只会在两相情愿的状况下自然成事。谁悄悄地先行醒觉、表示、行动,都是无关痛痒的。

    冼崇浩一念到,就在此刻,当自己捏着这个水晶冻、刻上了“热肠冷面傲骨平心”的印章之际,杜晚晴也正好被别个男人捏在手上把弄时,一阵热血劲冲脑际,令他头昏目眩,非常难受。

    事实上呢,并不如此。

    杜晚晴在尽力安顿了许劲,当他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而熟睡之后,她已爬起身来,走出小偏厅,谨慎地从手袋暗格内取出那残旧小布袋,在灯下,一次又一次瞪着那血红的鸡血冻出神。

    玲珑骰子镶河诠。

    多么的心甘情愿,自己是那颗河诠,对方是那骰子,彼此契合相连,玲珑俏艳,永不分离。

    这以后,许劲携着杜晚晴很玩了一两天,所到之处,所见之事物,杜晚晴都无心装载,全属过眼云烟。

    她的一颗心飘飘浮啊、甩甩荡荡,似在苦苦寻觅,要回到长城、十三陵、故宫,甚而北京街头的一个地摊子上去。

    没有再见到冼崇浩,在北京,他俩缘分已尽。

    坐在回程的航机上,杜晚晴努力鼓励自己,要乐观地想,不用等来生,今世就能再续前缘于香江了。

    只要耐心点等着机缘之再至即可。由心灵的故意回避,发展成如今静静地翘首以待,是一大跃进。

    回到家里去后,一扔下行李,女佣就请她听电话。

    在北京相聚时,杜晚晴跟冼崇浩曾交换了地址电话。

    是他摇来的吗?这么快,这么不能等待?

    杜晚晴飞奔回房去,抓起电话来听。

    不,是花艳苓。她要女儿回家去一趟。

    见面了,花艳苓把两封信塞给女儿,说:“你三姨寄回来给敬慈的信,你代他转到里头去,不能写美国地址。”

    杜晚晴点头,把信收好了。

    “三姨在给我的信上提,你若有空,设法去看看小湄,试探试探,敬慈一直为此事不安。见不着自己想见的人是很苦的。”

    杜晚晴对此有空前的认同。

    于是,她又缓缓地答应着:“让我看看应该怎么办?”

    “我是没有别的事了。”花艳苓说“只是你父兄找得你。”

    “什么事?他们呢?”进屋子来后,压根儿就没有碰上过杜一枫,更不见杜展晴。

    “在写字楼。”

    “写字楼?”

    “新写字楼。”花艳苓补充,把一张字条递给女儿“他们已经开始在股票行营业。”

    “办事这么神速吗?”杜晚晴竟有一阵喜悦“这倒是难得的。”

    “汝兄最贪图新鲜刺激,性格又猴急,这正正是生意人最吃亏之处。”

    “妈,你别胡乱担心好不好?”

    “晚晴,”花艳苓正色道“展晴与你都是我的亲生孩儿,有什么偏袒可言?再说,他还是我的儿子,又是第一胎。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护他,而要数落他呢。当年,怀着这个孩子时,整个人有种圣洁的感觉”

    还没有待母亲说完,杜晚晴就兴致勃勃地问:“妈妈,怀了你挚爱的一个男人之亲骨肉,那种感觉可以这么好吗?”

    花艳苓叹息:“对。也只有展晴在肚子里时,我享受过那种不能复述、不能形容的极度荣誉与喜悦。可惜,从日晴开始,那种感觉就引退了。难怪你二姐对我、对家庭都没有特殊感情,更不打算作出回报。”

    “以后的几个孩子呢,你在怀孕时的感觉又如何?”

    花艳苓茫然地答:“唉,每况愈下。”

    杜晚晴一把抱紧了母亲说:“妈妈,证明你多心了,你的推论不能成立,别责怪二姐,看,我不是待你们很好吗?”

    花艳苓笑,拍着杜晚晴的手背,快慰地答:“也只有你是例外。真的,我在跟你说正经话,展晴原是最深得我心的一个孩子,可是,他成长后,太像你父亲了。对他为人的认识与对他感情的觉醒,令我无法把厚望负托于展晴身上。女儿,你要小心,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重蹈你的什么覆辙?”杜晚晴惊问,有一点点的作贼心虚。

    “重犯我过分爱护与信任你父你兄的错误。我提点了你千百万次,有些男人永远在女人身上捡便宜,贪得无厌。你非防着他们一点不可。”

    杜晚晴点了点头,仍旧安慰母亲:“好的,多谢你的关心。事实上,我资助他们的那笔钱,早已打了输数。”

    杜晚晴拿着她母亲的字条,摇电话去找杜一枫。

    对方以非常急躁的语调答应着:“你耍乐完回家来了?”

    “是的,爸爸。你的经纪行开业了?恭喜!”晚晴轻松地说“生意可好?”

    “生意好不好得靠你大小姐帮忙了!”

    “什么?”晚晴的语调仍是和悦的“你要我在你经纪行开一个股票户口,实行肥水不流别人田,好赚我的佣金?”

    “我不跟你说笑话,我要谈的是正经事。你且别挂断线,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去问你一个问题。”

    说罢,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寂静。晚晴只好等,看来父亲一定有什么紧要的事,不要被旁的闲杂人等听见,故而跑到较隐蔽的私家办公室去。

    呆了一会,杜一枫的声音在电话头再传过来,说:“晚晴,现今我身边只有你大哥一人,我让你跟他说好不好?”

    “好。”

    晚晴答罢,随即听到展晴问:“晚晴,有没有听到荣氏的建基集团迁册百慕达的消息?”

    晚晴答:“没有呀!荣氏建基迁册吗?”

    “你没有听见荣浚杰向你提起?”

    “大哥,这等重要公事,他怎么会跟我谈?”

    “那么,请你去问问他,最低限度探听消息,宜速不宜慢。”杜展晴这么命令他的妹子。

    “大哥,你是认真的?”

    “当然,现在是办公时间,我谈的是公事。”

    “那么,我也得认真地告诉你,我是无能为力的。”

    “只问一句,不花你很大的劲吧?这消息绝不等闲,现今还未在市场传播开来,我们必须全速求证荣氏迁册是否属实,这对股市有极大影响,我们不可以错过这个赚钱良机。”

    “大哥!”晚晴没他好气,说道“赚钱的机会到处都可以找到,但总要办法行得通才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在我看,无非一句话,你是否肯帮忙?”

    “大哥,这是我第几次向你解释了?不是我肯不肯帮忙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帮忙、能不能帮忙的问题。”杜晚晴开始沉不住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显了一点不悦。

    谁知来者不善,杜展晴毫不掩饰地在那一头冷笑,道:“我没有你那么好学历,堂堂伦敦大学的毕业生,什么歪理也讲成真理了。”

    “大哥,你的这种口气和态度不是一个出来社会做事、吃得开、有大志者的应有表现。”

    “父亲不是要我打电话来听训的。”杜展晴凶巴巴地嚷“看你老是在人前人后耀武扬威,弹劾我一事无成。你公道点好不好?要事业有成,也得天时地利人和,单是开口求你帮个小忙,也不得要领,叫我怎么办?劳驾你大小姐在床上枕畔多下半分功夫,就能帮帮汝兄发达,你也推三挡四,不罪己而罪人,成什么道理?”

    杜晚晴摔掉电话。

    世间上有些人的确是不可以理喻的。

    花艳苓在一旁看着女儿气白了脸,也不说什么先到厨房去给晚晴倒了杯热茶,放到她跟前,道:“别管他们!”

    轮不到杜晚晴不管。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杜—枫亲自出马,对杜晚晴说:“问姓荣的一句半句话,不管他答不答,你看对方眉头眼额,也知几分意思,你就把那个意思告诉我好了。”

    杜晚晴为之气结,只道:“我这阵子跟荣浚杰很少来往。”

    说罢,挂断了线,回头向母亲说:“妈妈,我回家去息一息,才在外头回来,实在累。”

    花艳苓点点头:“要不要到舅舅那边去跟你外祖母打个招呼。你可知道高进与高惠回港来度假了。”

    “是吗?婆婆要开心死了,来,过去见见面。”

    杜晚晴就是有这般器量,一件事归一件事处理,不会拖泥带水,罪及旁人。

    一听舅舅高敬康的那对儿女,也就是柳湘鸾的孙子孙女自美国回港来,心上就是一喜,急谋相见。

    斑进比他妹妹高惠年长两岁,兄妹俩已经进了美国加州大学分别攻读机械工程与经济。高进今年要升毕业班了。柳湘鸾每次提起高进快要学成,她就笑得合不拢嘴来,老在她媳妇阿金的面前说:“阿进毕业就回港来做事好了,那边讨不到好媳妇儿!”

    阿金呢,爱理不理,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懒洋洋地回答她家姑:“他要去要留,我还管得着吗?都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子,莫道是娶个半唐番,抑或纯种金丝猫,我也不好管;他要响应时髦,来个同性同居,弄得一身恶疾,我这做母亲的都无能为力。”

    这番话当然叫柳湘鸾气白了脸,在花艳苓面前不住唧咕,数阿金的不是。杜晚晴偶然听到这些家庭里的是是非非,就乘机取笑她外祖母:“婆婆,你老人家什么事都看得开,偏就是高进娶媳妇这一关,潇洒不来,变得婆婆妈妈,搬是拉非!一句高家要后继有人,不知挡住了婆婆你多少飒飒英风。原来世界上真有一物治一物这回事呢!”

    柳湘鸾立即回敬:“好。我看哪年哪月哪日,有哪个人来治你!”

    斑惠没他哥哥那般得柳湘鸾的宠,却是阿金心头上的一块肉,等闲人顶撞不得,否则,叉起腰来跟人算账的必是阿金无疑。

    这其中有个原因,阿金本人长得不怎么样,那五短的身裁与一脸模糊不清的轮廓,在柳湘鸾的家族成员中,她是太明显地被所有人比下去了。

    别说婆孙三代柳湘鸾、花艳苓与杜晚晴都艳绝人寰,不可方物。就是高敬康,杜一枫与杜家的几个孩子,都有特异优良的家传气派与慧质,个个站在人前,不落俗套,各有千秋。

    阿金在容貌、气质与风采上,远远地落在亲人之后。

    斑进出生并没有为她带来什么特殊荣耀,这男孩的模样,叫人家一眼看上去,就晓得是高敬康的儿子。高敬康若不是个瘾君子,绝对是品貌堂堂的。

    直至高惠成长了,阿金倒真的捡回三分光彩,因为高惠的面相长得像母亲,算不上漂亮,但胜在身型高挑,再加上自小送到美国念书,西洋教学多少对她举止气度的培养有帮助,又有丰富的零用钱,晓得装扮,于是出落得有点苗头。阿金于是益发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总是说:“人人都赞阿惠长得漂亮,像我!”

    有什么话好说呢,高惠算是个漂亮人,与她长得酷俏其母都属实。两件事当中的媒介有点脱节,可又不是旁人所能分辨得出来的。

    于是阿金特别的钟爱与纵容高惠,是众所周知兼理解的事。因此之故,高进与高惠兄妹自觉在家庭中的分量相当,品性也就渐渐失之谦和,有嫌浮夸。

    当他们见到姑姑花艳苓跟表姐杜晚晴走过来时,不错是一同站了起来,好好地招呼过,但随即摆一副不怎么样的冷面孔出来。

    年轻人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看在杜晚晴婆孙三人眼内,忽尔心上恻然。

    柳湘鸾一把年纪了,还禁不住忸怩,做好做歹地逗着高进与高惠说话:“阿进、阿惠,你们可以跟晚晴表姐交换下念大学的心得嘛,她才在伦敦大学毕业几年,或者你们也有兴趣转到英国去深造。”

    斑进道:“我不喜欢英国,想都没想过要到那边去,连旅行都不必。”

    斑惠呢,把一张脸微昂着,答:“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什么叫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花艳苓问,语气透着些少责难。

    第8节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英国大学与美国大学自然是学风不同、制度不同了,二姑娘,你何必敏感?”阿金竟滋油淡定地这样答。

    杜晚晴慌忙地打圆场,说:“表弟妹回来度假,好极了,看那天晚上有空,我请大家一请,到福记去吃顿好饭。这阵子,我连再晴、又晴都没空见面,正好一家子聚一聚。”

    “那福记是什么人去的?”高惠转脸问她母亲。

    花艳苓气鼓鼓地答:“那是花得起钱吃饭的人吃饭的地方,正如美国加州大学,是花得起钱念书的人念书的地方一样。”

    说罢,花艳苓掉头便走。

    杜晚晴轻轻地拍了柳湘鸾两下手背,也只好跟着告辞。她明白再这样子闹下去,一定更不欢而散。

    柳湘鸾呆在门口,目送女儿与外孙女隐没在大厦的长廊之中,心上七上八落,既难过又不安。都未及细想,应如何说一说高进与高惠,回头就听到阿金对儿女说话:“你们兄妹俩一回来就给家里闹事,等下那姑奶奶把一口鸟气喷到姓高的身上来,我救不了你们。谁叫汝父没出息,从早到晚在他的烟窟中混日子过。别忘了,如今全靠人家手指缝漏出来的余钱,让你们吃喝穿用,兼供书教学。一旦人家不买这个账,你们就得好自为之。”

    柳湘鸾已经心烦气躁,一听儿媳妇正挑拨离间,立即拉下脸,说:“大嫂,我说过你多少遍了,千万别在孩子们面前灌输这种毒素,让他们知道某些真相,于你、于他们、于敬宁母女俩有什么好处了?不管晚晴是怎么样营生的,她们姓杜的没有对你们姓高的不起。”

    “你老人家这铺讲法呢,我看是有修正的必要了。他们姓杜的没有对姓高的不起,可是姓高的对我阿金不起呢,讨了我这门媳妇回来,—生人陪着个酒囊饭袋的废物,这跟拿生鸡拜堂有什么两样?好歹生了儿、育了女,都是品貌堂堂的一双玉人儿,沾你们三分光,照顾照顾,也得朝鞠躬、晚叩首,分分钟表示感戴大恩大德吗?时代开明,杜晚晴敢作敢为,怕什么被人知被人晓了?自家人说几句心腹话,也见外?都要虚构故事,奉她为神不成?”

    柳湘鸾气得牙关打颤。

    孩子原是一张白纸,要染上什么颜色,太易如反掌了,阿金如果可以从正途教育高进与高惠,他们对杜晚晴的态度断断不会如此。

    真是太太太难为杜晚晴了。

    晚晴本人倒无芥蒂,毕竟出道数年,见过的尴尬场面不少,几句妇孺的无知话,作不得准,若如此轻易就觉伤心,怎么得了?

    又或者,这几天来,晚晴的心境是开朗的,最低限度,她忽然的觉得人生原来满抱希望。

    晚晴甚至很少外出,她舒畅地呆在家,看书、听音乐、做运动。与此同时,她等待电话。

    她知道冼崇浩会摇电话来。

    或者不在今天,而在明天。若不在明天,则可能在后天。

    每一次屋内响起电话铃声,杜晚晴的双眼就闪出明亮的光彩,似放射出阳光。

    “小姐,请听电话。”女佣把电话递给在花园内躺着做日光浴的杜晚晴。

    她转过身来,立即接听。

    失望了,因为对方是个女声。

    有什么要紧呢,这一次不对了,还会有下一次。一天之内,家里的电话响上很多很多次,给她带来很多很多的希望。

    “是晚晴吗?我是二姐。”对方这样说。

    “啊!二姐?”杜晚晴不禁骇异,很自然地坐直了身子。

    “没有外出?”日晴说。

    “没有。二姐,你可好?”

    杜日晴来杜家,简直是稀客。

    自从年前出嫁之后,很少回到娘家来,差不多摆明一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为此而伤心的反而不是花艳苓,而是柳湘鸾。

    花艳苓也真有大开大埋的个性,她劝她的母亲说:“你难过些什么?路是她自己选着走的,她若觉得我们是她的负累,不就把我们这个包袱扔掉好了,不必要一生一世背着,添上无穷无尽的埋怨。再说,我们做父母的,会有什么奢求?无非希望儿女下半生安乐而已。别的且不去说它,现晴的例子犹在目前呢,难道他又能比日晴更能孝敬我们了?罢、罢、罢!日晴她不喜欢回家来认父认母认妹认弟,就随她去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杜日晴的夫家姓游,是有一点家底的生意人,在港九开着很多家大酒楼。几个儿子,包括日晴的丈夫游子健在内,都是替老太爷游福生管理家业的。

    游福生本身有一妻一妾;合共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这第二代又已各自成亲,每户都生下几个小娃仔,于是儿孙绕室,满堂高兴之同时,也代表人丁按杂,是非众多。

    单是每星期,游福生的大太太主持的家宴,就有几桌子的亲属,你一言、我一语,那一房、那一户有什么奇闻怪事,必然共赏。就算家族中水静河飞,也会有一些亲戚禁捺不住寂寞,无事生非。

    杜日晴认识了游家的四少游子健之后,想着对方好歹是太子爷身份,将来衣食无忧,且是明门正娶,故此,这头婚姻,很快的就水到渠成。

    杜日晴之所以如此决断而爽快地嫁进游家,多多少少也为她看到那非比寻常的家庭负累所致。别说要她独个儿肩负责任,就算有份平分,也很够瞧了。

    她自认没有妹妹杜晚晴的条件,更没有她的魄力和胸襟。

    很小很小时,杜日晴就管自盘算,长大了,好好的嫁个人,就脱苦海去。

    每个成年人只有责任照顾自己,这是杜日晴的信条。

    笔而她跟游子健走在一起之后,衡量过对方的条件适合,就有意无意地顺水推舟,很年轻就把自己嫁出去,安顿下来。

    那游家里头姨妈姑爹之间的是是非非。多得令杜日晴很自然地提高警觉。

    为了保护自己,免得过别让娘家人与夫家人相熟,免得他们翻出外祖母与母亲的底子来。

    做酒楼业的,江湖上六路人马,全都知晓,要认出柳湘鸾与花艳苓,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何况,如今还多添一个大名鼎鼎、炙手可热的杜晚晴?危险程度就更提高了。

    笔而,除掉过年过节,日晴循例回娘家,探视父母,送一点节敬之外,难得她跟杜、高两家人来往。

    这次摇电话来找晚晴,真有一点出入意表之外。

    “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请你帮忙,能来你家小坐吗?”

    “欢迎之至。”

    说起来,日晴这是首次来探访妹子。她在房子里逛了一圈,微微翘起嘴唇,道:“你真有办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晓得怎样答,总不能回应说:“谢谢二姐你的夸奖!”

    对方的赞美,并非不含杂质,杜晚晴是听得出来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这阵子有空回家去看母亲吗?”

    “你知道我素来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其实并不因那个儿女爱他们多一点或少一点而生偏袒,我看母亲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轻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这样子肯为他们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干活的,应该疼爱你多一点。像我,从小到大,同桌吃饭,各自修行,问心讲,也不指望家里头的人能在我有急难之时,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听得出日晴的语气一直是酸溜溜的,心里很不舒服。这位姐姐难得来看一次娘家的亲人,事必有因。是不是为了有什么燃眉之急,却又因为着彼此的疏离,而出不了声,开不了口?

    实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带领她,把问题坦白讲出来好。

    对于日晴,晚晴有挥之不去的亲情,除为血浓于水之外,还为了小时候,姐妹俩的感情是的确很不错的。

    记得她们有过同上小学的快乐童年。那年头,就读的小学在湾仔,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便蜂拥到操场的合作社去,抢购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迟了起床的关系,没法子赶及吃早点就上学去,肚子“叮咚、叮咚”地响至小息时间,便一反常态,拼命飞奔至合作社去买零食。人还未站稳脚步,就被高年级的两个男孩子碰撞,将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场尽头,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头,双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着脸,挣扎着起来。旁的那两个大男孩,还笑吟吟地说:“死丫头,争先恐后!”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后一声咆哮,就骂:“你两个讲什么?有胆子的再在我跟前讲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们揪去见老师,在他跟前评评理。”

    镑人都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回头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见拔刀相助的人原来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获救星地轻喊:“二姐!”

    日晴一手扶着妹子,另一手叉着腰,继续尖声喝骂:“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马大,对小同学半点扶助心也没有,你们念书所学何事?不告诉老师去,怎么还得了?告诉你们,别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负人,尤其欺负我的妹子。”

    两个大男孩忽然被骂个狗血淋头,反而畏缩地沉静下来。其中一个放低声音说:“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负她的。”

    “故意与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伤了膝盖了,连道歉一声也欠奉,就不应该,不可以。”日晴昂起头,非常坚持地对两个大男生说话。

    二人面面相觑之际,旁的同学就有人起哄地嚷:“快快道歉一声了事吧!”

    眼看大势已去,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同学都站到杜家姐妹一边去了,还有什么转圜余地,于是两个大男孩讪讪地说“对不起!”

    一场吧戈就此化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后,满心欢快,一种备受保护与爱宠的荣耀感,使她浑忘了身体伤口所带来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语调说:“二姐,多谢你!”

    日晴的表情并不怎么样,只冷冷地答:“阿金舅母说得对。广东俗语谓:”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我杜日晴不怕做泼妇。“

    这次之后,晚晴对日晴倍增依傍,益发感触到姐妹的情谊。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准备赴英供读,她们姐妹俩又谈了一次。

    日晴问:“你真要到英国去念书?”

    晚晴点头说:“你真要嫁了?”

    “对。我们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没等妹子把话说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国,若能在班上遇到个好男孩,有本事养得活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晚晴瞪圆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说不出声来。

    二姐的这番话包含了对自己很大的关爱,当然,也同时是教唆她不必再对家庭负起什么回报提携的责任。

    这两重意思,在晚晴看来是互相抵触而矛盾的。

    晚晴感谢姐姐为她本身的幸福着想而劝导她,祈待她走日晴为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这不就等于在小时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绍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弃家庭责任,逍遥于道义与亲情之外,她实实在在地办不到。

    一念到柳湘鸾与花艳苓苦苦地候她学成回来,为她俩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时,杜晚晴就觉得责无旁贷。

    “二姐,”晚晴说“多谢你的心意。可是,我办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会,再说:“好。我是算提点过你,教导过你了。所谓汝安,则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这个原则做人了?”

    “晚晴,谁在这个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盗,操刀厮杀的一刻与民族英雄,从容就义之时,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别来。”

    “分别是有的,二姐。”晚晴这么说。

    “也许你说得对,正如我俩,分别在于我笃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而你,刚相反。”

    不能说杜日晴全无义气,一个晓得自己所作所为属好抑或属丑的人,应该对她还予三分尊重。

    就为了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姐妹情谊,不论杜日晴嫁后所坚持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态度,怎样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间接地表示对杜晚晴身份职业的不认同,晚晴还是对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怼。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与自己能通过某件事情而取得进一步的谅解,重新建立姐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从没有觉察到,她是个非常渴求亲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为,反射着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却不知不觉。因而晚晴的表现更显自然。

    她非常诚恳地对日晴说:“二姐,别这么说!不管我们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义父同母所生的亲人,谁个有什么困难,有能力的都会乐于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这又是责任,又是亲情?”

    “对的,二姐。”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一套,我从不讲对人,尤其对亲人的责任。”日晴瞪着眼望住晚晴说“故此,我此来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扰。”

    “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请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好比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尔患了重病,四方延医无效,到头来,只好跑进圣堂,寻了个神职人员,请求她为自己祈祷,让上帝赐予奇迹,使她康复。”日晴说着这番话时,竟有泪光“晚晴,你当不难想象这基督的叛徒,在走进天堂去时的心情如何的恶劣,如何的不情不愿,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无可奈何。”

    第9节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

    说话至此,日晴的泪水,已经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二姐,说:“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一个很大的数目。”

    杜晚晴吁一口气,说:“只是钱?”

    日晴抬起头来,怪异地答:“对,只是钱。钱是人生中极大的一个问题。”

    “能以钱解决得来的问题并非至大的问题。”

    “有钱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气,随手捡起一支笔来,在茶几的报纸上写上一个很多个圈圈的银码。

    晚晴数清楚那些圈圈,脸上并无为难之色,这叫日晴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目。”晚晴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调动得来。然,二姐,为什么呢?游家没有这个钱吗?抑或是你个人出了什么意外?”

    晚晴这么问,只是关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门、阴险奸诈的世界,设下各式陷阱让女人栽进去的情况,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闹出事来。”

    “二姐夫的难题要由你来解决?他家里并不穷。”

    “不穷的只是老太爷。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风光,其实我们撑得比小户人家更惨,除非自己有才干,子健非但没这个本事,且,还不长进。”

    “二姐夫生意亏蚀?”

    “他做的生意永不会赚钱。”

    “什么生意?”

    “赌。”日晴答。

    晚晴静下来,作不得声。

    不是不战栗的。

    饼一会,晚晴才指一指那个日晴写下的数目,说:“现今欠的这一笔,解决了,他就会以后戒赌了是不是?”

    日晴拿手背用力地,泄愤地拭去了眼泪,说:“他答应说是,又怎么样?到头来故态复萌的话,谁能有效地劝阻他了。只是,今次若不救他的话,怕会闹出大事来。给老太爷知道,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子健为了偿还赌债,把他管辖的酒楼现金都拿了去了,数目若填不出来,老太爷固然可以反脸无情,他并不缺儿孙奉侍,多子健一个不为多,少他一个亦不为少。旁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家家出事,只剩下自己一房来,好独领風騒。晚晴,我的境况,不言而喻。且”

    日晴急急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去。已经迟了,晚晴很自然地问:“二姐,还有别情?”

    日晴抿着嘴,完全是一副很倔强的样子,并不言语。

    晚晴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是否帮日晴这个忙,也不在于要洞悉事件的每一个环节与其来龙去脉。

    肯不肯把钱借出去,只视乎两个问题,其一是自己的能力,其二是对对方的感情与信任。

    既然二者在晚晴的心目中都已确定,也就不必再强人所难,多生枝节。

    于是,晚晴站起身来,嘱她二姐:“你稍候。”

    就回房里取出了支票簿,写下那个数目,再回到客厅上来,双手将支票交给杜日晴。

    日晴接过了支票,很呆了一呆,再抬头望了妹子一眼,缓缓地说:“故事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你愿意听吗?”

    “那不是交换条件,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心上安乐,我愿意听,只此而已。”

    “我若救了你二姐夫这一趟,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跟他外头的女人分开。

    杜晚晴差点惊叫。

    完全始料不及。

    日晴长长地吁一口气:“是我选择的人、选择的路,只好跟他一直走下去,总有云开见月的一天。老太爷终会寿终正寝,那时候,各房都可以独立起来,自由干活。晚晴,我已经捱了不少,不能半途而废,被旁的女人冷手执个热煎堆。我这次能救子健的话,他的人、他的权、他的位,都可以在我操纵之内。”

    杜晚晴不晓得答话。

    她忽然间觉得整个人都冷冰冰的,有微微的战颤。

    怎么说了?长期跟定了一个男人,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也不外如是。

    夫妻关系一样弄得如此剑拔弩张,你算我,我算你,才能稳操胜券,确保安全,值得吗?

    杜晚晴以为只有在欢场中交易的人,才计算利害。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纸婚书在手,依然落得这种结果。

    不,她杜晚晴决不会用金钱去维持一段爱情,也不容许对方这样做。

    爱情不是这样的。

    爱情应该是自动自觉为对方作出至大的牺牲,而不求回报。

    她刚才误会了。

    她以为日晴深爱子健,不管他日后是否改过自新,也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辅助他、拯救他,夫妻二人所面对的客观环境困难,诸如游家的复杂人际关系,与主观条件的缺憾,即游子健的嗜赌,都可以在爱情的感染之下,终于有日迎刃而解。

    然,情况并不如此。

    游子健爱杜日晴多少,不言而喻。

    连杜日晴是否爱游子健有甚于她的自尊与理想,也成了疑问。

    她厚颜求助于人,救援丈夫,只为以此作为战胜别个女人,确保自己既得利益与将得利益的条件。

    杜晚晴是吃惊的。

    她静静地、细心地想,如果发现自己爱的人,原来心目中另有别人,她会悄然引退,不会以任何条件手段留住他。这是对自己太大的侮辱、太不能忍受的委屈。

    本是同根而生的两姐妹,竟有如此不同的人生信仰与处世态度。

    一样米的确养百样人。

    杜日晴的出现,给晚晴不大不小的冲击,令她至为迷惘。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案母曾深深爱恋过,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

    日晴夫妇又是惊人的一个例子。

    再看外祖母,若然外祖父不是英年早逝,过尽悠悠经年后的今日,还会不会是对既能同患难,又可共富贵的恩爱夫妻,实在很难说了。

    杜晚晴忽然间想起另外一对痴男怨女来,那是三姨的儿子罗敬慈与他的小情人小湄。

    天下间总会有为爱为情而摒弃世俗物质与世途艰辛的故事吧!

    杜晚晴不知何解,竟肉紧地要在生活圈子内,找出一个半个美丽的爱情个案去向自己证明什么。譬如说,这年纪轻轻的罗敬慈因为保护小湄,不被无赖侮辱,因而生了这宗不幸的意外。在狱中,他想念她,觉得就算有牢狱之灾也不要紧,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知道自己心意,只要她等待重逢相聚的一日就好了。而小湄呢,也有着同样的刻骨相思,昼夜默祷着敬慈会早早受完苦,回到她身边来,共创明月好花我俩的新天地。

    世间上一定会有这么美丽的爱情故事。

    晚晴自手袋中摸出了罗香莲给儿子的信,想起了这个未完成的任务,决定立即去找小湄。

    与此同时,她那纤纤玉手又不期然地触摸到手袋暗格内略为隆起的物件。

    玲珑骰子镶河诠。

    杜晚晴心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温馨与祈望。细问自己:“冼崇浩会不会已经淡忘这鸡血冻印章的故事了?”

    原来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是既甘且苦,既好受又难受的。

    再呆在屋子里,总不是办法。晚晴决定换了件比较不显眼、不张扬的套裙,也不施脂粉,出门找那小湄去。

    先办妥这宗正经事,心上或会有双重的安稳。

    才踏脚出大门,正拟上车,就见到有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拿着一束白色的百合,在杜家门口张望。见了晚晴,连忙趋前,问:“我找醉涛小筑杜晚晴小姐的住宅。”

    晚晴答:“我是杜晚晴。”

    “啊,杜小姐,有人请我送花来。”

    杜晚晴接过,正要随手转交给站在大门口的女佣,就管自上车去了。一天到晚,杜家收的花还真不算少了。

    女佣把花接过来,并把放在花束上的一封信递给车厢内的杜晚晴。

    信封竟是沉甸甸的,晚晴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冼”字。

    晚晴精神立即为之一振,跟女佣说:“把那束百合花给我。”

    随即抱了那束百合,放在膝上,才嘱司机开车。

    信封内装的原来是一叠照片,正正是冼崇浩跟杜晚晴畅游北京的一段美丽而生动的纪录。看得杜晚晴沾沾自喜,把照片翻来覆去地欣赏,竟忘了信封内另有一张小字条。是冼崇浩给她的短柬,写道:“白承摄影技术并未到家,我的镜头笨拙,无法捕捉你的神韵与风采,故送小花一束,以示歉意。值得原谅的话,请给我一个电话。”杜晚晴情不自禁地管自在车厢内笑出声来,并且立即抓起了汽车电话,摇到冼崇浩的办公室去。

    对方一定是先听了秘书的报告,故而在电话里头,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值得原谅,是不是?”

    “你言重了。花与照片都很有水准,十分多谢。”

    “你不是客气?”冼崇浩问。

    “不,我是真心的。”

    “好,那么,不用罚了,还可以领赏。我请你吃饭成不成?”

    “这也算是奖?”

    “为什么不呢?你的时间宝贵,又不是闲人。”不知道冼崇浩这句说话有没有特别意思?杜晚晴只管叫自己不要多心。答应着:“好。你可以领奖。”

    “迟恐有变。今晚成不成?”

    “今晚?”

    “已经有约?”

    “不。”杜晚晴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近五时了,便说:“我要去探望一位小朋友,需要两小时之后才能有空。”

    “不相干,你那位小朋友在什么地方,我就到附近接你。”

    杜晚晴很自然地把区分说出来,对方沉静了一阵子,晚晴于是会意,道:“如果不方便,你不必到那儿接我,我们约在一间餐厅便可以了。”

    “不,不,我只是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心,那是个徙置区分,环境比较嘈吵复杂,如果你独自去探访,可得要小心点,况且,已经入夜了。”

    杜晚晴答:“放心,谢谢你,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把车子开到那区的地铁站出口处等你好不好,准七点。”就这样约定了。

    沿途上,晚晴抱住那束花,有着轻微但无可否认的神魂颠倒。

    司机把晚晴送到小湄工作的那间理发店前一个街口就让她下车。晚晴嘱咐:“我不用车了,请把花带回家去,嘱佣人插好,摆在我睡房。”

    晚晴对于这儿的街道环境并不陌生,这些年,因罗香莲的士多店开在此区,她就曾陪着花艳苓来过几次。

    敬慈的女友小湄工作的那家理发店,距离士多铺不远,杜晚晴并不难找到它。

    杜晚晴一推门进去,理发店内的人下意识地向来人一望,无不略略骇异,每个人的眼睛与神情都似在透露一个问号: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儿走进来?环境显然地在相形之下,益发见拙。

    “你找谁?”坐在柜台的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女士这样问,根本都不敢奢望她是来光顾理发店的。

    “我是来找小湄的。”杜晚晴答。

    “小湄!”老板娘把眼光向店内一扫,落在站于角落的一位少女身上,然后说:“这位小姐找你。”

    小湄怯怯地走前来,站定了才晓得好好向杜晚晴打量,然后微带不安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我姓杜,是敬慈的亲戚。”杜晚晴笑容可掬地说“可以有空跟我去喝杯咖啡吗?”

    小湄眉毛向上一扬,那张三分秀美而又带半点娇俏的脸浮出了一个惊骇的表情。她,很不期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向坐在柜位的女士说:“马太,我到外头去,一会儿就回来。”

    一路上,小湄默不出声,只微微低下头跟着杜晚晴走。终于二人在街尾的那间冰室落了脚。

    才坐定,小湄就轻声地问:“敬慈叫你来找我?”

    杜晚晴看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心上反而安慰,猜想小湄一定是很挂念失去自由的小情人了。因而她额外温柔地对小湄说:“是的。他很挂念你,很想见你,探悉你的近况。”

    小湄抿着嘴,一双手不安地转着咖啡杯,两度打算拿起来呷一口,又像拿不住主意似的,终于还是把杯子放下。

    杜晚晴把情景看在眼里,心上有几许不忍。

    等待是残酷的。在成果未出现之前,那过程令人焦虑。杜晚晴自承刚刚有过这种经验,深明其中甘苦。

    第10节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于是,她更胸有成竹地安慰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小女孩,说:“你们还年轻,未来的日子长呢,一定不可灰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晚晴说了这几句话,就立即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老土,怎么会说起这么婆婆妈妈的话来。

    实际上呢,晚晴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中间人的脚色,之所以毅然当此重任,并非她的性格使然,在这方面的天分,晚晴自认不足。只不过为了母亲跟罗香莲的深厚情谊,她决定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有另外一重推动力来自她结识冼崇浩之后的轻快心情,一时间,看所有人物都觉轻爽美丽,对所有事情都觉易于处理。简单一句话,杜晚晴已一厢情愿地认为爱情必然存在于世,必然一如春花怒放般,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田上,芬芳随风飘送,无远弗至。

    不知是为了自己演绎的老土,抑或晚晴又联想到自己的心事去,因而忽然赤红着脸,没再说话。

    两个人之间的缄默,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一个是无法再把说话讲下去,另一个却不晓得如何接腔。

    终于还是晚晴再度开口:“你有去看望敬慈吗?”

    对方的眉毛又微微向上扬,道:“你竟不知道我有没有去看望他吗?”

    这句话令晚晴急躁起来,怕小湄以为她是乱打乱撞,于是慌忙解释:“是这样的,敬慈只是托他母亲转告我,他非常非常想念你,希望我能为他表达这重心意。”

    “如果我有去看他,根本就用不着劳你的驾了。”

    小湄这个答案令杜晚晴吃惊。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怎么她竟想不到,如果小湄在敬慈入狱后一直跟他保持联系,还用得着她杜晚晴去饰演红娘?

    然则,小湄没有去看望敬慈,是因为不得其门而入,抑或别有内情,会不会她根本已不打算再守候他了?

    这最后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闪进杜晚晴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份阻力,不肯把它接收。

    晚晴心里极力地想,不会的,不会的,小湄如果这么容易就淡忘一个曾为爱护她、保障她而挺身而出、闹出人命来的情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晚晴下意识地力挽狂澜,她说:“或许因为你没有空,不方便去看望敬慈,所以,要人从中带个口讯,或传递消息之类。”

    “杜小姐,刚才理发店的工作也是顶多的。我抽空出来跟你喝杯咖啡,只为我愿意这么做。”

    杜晚晴当即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小妞不可轻视。

    对极了,只要愿意做一件事,哪怕登山涉水,赴汤蹈火,也有本事完成它。不是说有很多隔世恩仇,都等到了冤家来报复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谤本不可能有没空、不方便、不得闲的这些理由存在,都是托辞与藉口而已。

    那就是说,小湄没想过,或不愿意跟狱中的敬慈相见。

    杜晚晴回过神来,把那些来看望小湄之前所积存的天真想法抹掉,打醒十二个精神跟对方说:“小湄,你既是有心跟我见面,又知道我是敬慈的亲人,那么,你是打算跟我说一些什么话,或者,要我替你给敬慈转达一些消息,是吗?”

    “我想听听敬慈为什么叫你来找我?”

    “之后,你打算作出回应。”

    小湄一怔,再挺一挺胸,微昂着头,姿势带味道,声线放得很平稳,说:“如果他不愿意不了了之,那就总要作出交代的。”

    只此两句话,就已经表白得相当清楚了。

    杜晚晴的心冷了一半,仍只好咬一咬牙,求取一个切实而清楚的答案,以免自己过分敏感,猜错了对方百分之一的意思,也能牵连甚广。

    杜晚晴于是冷静而平和地问:“这也是应该的,所谓来清去白,不尚拖泥带水,大家也求个心安。”

    “那么,就麻烦你替我转告罗敬慈一声,我们以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不必记挂了。”

    杜晚晴点点头,自觉喉咙间有硬物堵住,一时间作不了声。

    她有着相当的难过,为罗敬慈,并为天下间的有情人。

    因着杜晚晴的沉默,小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加添了一些解释:“敬慈或会怪责我无情无义,但,杜小姐,你是女人,你会明白我们的所有也无非是几年轻春日子以及一个嫁得安稳的希望而已。罗敬慈出狱时,已近九七,在今天这个千变万化的大时代中,谁都不敢否认有朝不保夕的变动,谁敢保证这几年内有什么突发之事会干扰到我们的生活与计划?要香港人保证未来几年居住本城,也不容易,何况要我作出等候他出狱的承诺?再者,他就算能出狱,仇家会不会就此了事,也是个疑问。我不打算冒这个险。”

    杜晚晴辞穷。

    小湄又说:“请别说敬慈是为了救我,才动手跟那起无赖生了争执,以致酿成意外的。他要以这个为藉口,令他有英雄感,去弥补他现受的创伤,未尝不可。但不必真的硬要我戴上一顶受恩深重的帽子,在当时的情景下,姑勿论我和敬慈有什么特殊感情关系,在无赖刻意挑战、撩是生非的情况下,那种悲剧是无可避免地要发生的。对此,我们可以怨天,却不应该尤人。敬慈须要搞清楚这一点。”

    杜晚晴轻轻地放下纸币,打算告辞。

    对方甚至没有问起罗敬慈现在狱中的境况,亦没有关怀罗香莲的去处。那还有什么是值得杜晚晴留下来跟小湄再商议的呢?

    “小湄,多谢你跟我见面,并作了这些交代。”

    “杜小姐,请告诉罗敬慈一声,最低限度,我对他坦白。”

    杜晚晴微笑,很友善地跟小湄握了手,离开冰室。

    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坦白。以诚相交,也是尊重,实在。人要欺骗人,易如反掌。人要对人直率,反而是一重困难与考验。

    若从这个角度去看,小湄对敬慈不算太差了。

    然,问题是罗敬慈肯不肯从这个角度去体察、接纳整件事。

    杜晚晴不期然地打了个寒噤。

    她茫然,甚至失望。

    小湄不但粉碎了罗敬慈的美梦,其实这小女子也粉碎了杜晚晴的梦想。

    她一直联想,世间总有为爱情而肯牺牲俗世需求的人。杜晚晴打算寻寻觅觅,让她的这个假设获得求证,可是,又一次的失败了。

    在路上走着走着,脑海里空白一片,想不起这以后应该怎么办?

    以后代表这分钟以后的约会,抑或是以后向罗敬慈的交代,还是以后自己的人生观?

    直至身后响起了汽车的鸣按之声,杜晚晴回转头来,才看到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伸出车厢之外。

    “对不起,我看不到你的车子。”杜晚晴失笑道,人已从迷糊的思虑中清醒过来。

    为了见着冼崇浩的缘故。

    “难怪,你根本没有见过我的汽车。本来约定了你在地铁站出口处等,到了才发现那儿不准停车,要泊前半个街口位,幸好我留意到你从转角处走过来。”杜晚晴上了车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吃晚饭?”

    “属意于哪—间餐厅?”

    “你拿主意吧!”

    “好。”

    杜晚晴歪一歪头说:“会不会又是地摊子?”

    “不会。”冼崇浩答。

    当他们坐到六星级一流大酒店的餐厅内时,冼崇浩问:“是不是大失所望?一点新鲜感都没有,还是那些老地方!你知道,这其中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这儿音乐好,我希望今儿个晚上跟你共舞。”

    晚晴笑,像电影镜头对准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看着一片片的花瓣慢慢伸展开来,那倦慵的娇态,令人看得心上发软,有种要把它采摘下来的冲动。

    看得冼崇浩三魂掉了七魄。

    当他把杜晚晴轻轻地拥在怀抱里,踏着舞步,在舞池中回旋之际,那种快乐与自豪,似是踩在云端,又像坐在千秋架上,飞上去,荡下来,整个人飘飘然,整个心轻快地卜卜跳,真是莫可明言的一份享受。

    杜晚晴比冼崇浩显得紧张,她既迎迓着一段友谊的良性变质,又恐惧着品种改变后,结不出理想的果实。

    无可隐瞒地,冼崇浩发觉杜晚晴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没有问她原因,只用了点力,紧紧地握着,让她感受到来自他的关注。

    这个晚上是愉快得有点战战兢兢的。

    或许,惟其有些微缺憾的喜悦,才更真实,更须要保卫,更值得留恋。

    直至餐厅要关门了,即使音乐台的演奏已经结束,舞池内还剩下他们二人相拥着,微微移动脚步。

    “我们要回去了。”杜晚晴在冼崇浩的耳边细诉“侍役们要下班呢!”

    若不是这最后的一句话,怕冼崇浩还不愿意放过杜晚晴。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仍旧谈得兴奋。这必然是双方故意的安排,以冲淡彼此心上那份欲拒还迎,还不知如何落落大方地处理的窘态。

    事实上,自从北京的几天相处,再候至今天今时,两个人都已在有相当充足心理准备之下安排与接纳这个期待已久的重逢。既如是,其余的一切,实在已经可以不言而喻了。

    汽车停在醉涛小筑的门前,杜晚晴没有自己伸手拉开车门,冼崇浩也没有下车为杜晚晴作此服务,两个人似有默契地仍坐在车厢内。

    晚晴说:“谢谢你的晚餐,美酒佳肴,妙舞笙歌,玩得不亦乐乎。”

    “你开心就好。”冼崇浩这么说。

    “开心,我开心的。”杜晚晴忽尔像个小女孩,不住地点头“我今晚没有喝太多酒,是不是?”

    “是。”

    他俩都在这一刻抬起头来,望着对方。

    冼崇浩伸出手来,轻轻地为杜晚晴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那天晚上,我喝醉后说了些什么话?”

    “你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

    “你说:”冼崇浩,不要来騒扰我,我并不属于你,我并不属于任何人,甚至并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一把掩住了冼崇浩的嘴,哀求:“够了,够了,别说下去。”

    冼崇浩将晚晴的双手捉住,抱在胸前,问:“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为什么不能属于你自己?”

    杜晚晴猛摇着头。

    冼崇浩把她双手一拉,顺势拥她在怀,看进那乌溜溜的瞳眸深处,要探索她的秘密似的。

    杜晚晴赶忙闭上她的眼睛,企图将秘密关住,不得外泄。

    冼崇浩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像一些细碎的小雨点,吻在杜晚晴的眼皮上,并且在她的耳边说:“听过睡公主的故事没有,再不睁开眼睛来,我就要”

    “不!”晚晴睁大眼,轻呼。“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晚晴摇摇头。

    “让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的眼睛代表了你说了很多很多心里头的话,而那些话都是极其感人而动听的。知道吗?女人用眼睛说话,迷人千百万倍于用她们的嘴巴。嘴巴,最适合的用途,并不在于传情达意,而在于接收讯息。”

    当杜晚晴情不自禁地再关上了她的灵魂之窗时,冼崇浩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吻了下去。

    阳光灿烂地洒满大地,万物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

    生命有希望的人,看到与感触到的都是良辰美景。

    早起的杜晚晴觉得所有眼前景物人物,都美丽得令她惊叹与晕眩。

    真要感恩,上帝赐予她生命,让她活在可爱而多姿多彩的人间。

    杜晚晴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都灵跃舒坦无愧无虑的生活。一整天从起床开始直至再进梦乡,每一分一秒都为着同一个目的而干活。

    那个目的就是要跟冼崇浩相亲相见。

    晨早的第一件事,是等冼崇浩从他办公室摇电话来,问:“起床了没有?”

    答:“起床了。”

    然后就拟定当天的计划。

    如果冼崇浩没有午膳之约,杜晚晴就会驱车到中区去,跟他一同吃午饭。

    他们到过陆羽茶室,坐在硬绑绑的卡位内,吃美味无比的点心。

    只是绝少在地下一层,因为那一层很多金融银行界的巨子有长期座位,免得碰见面,多生枝节。

    也到过皇后大道西的一家唐楼内吃会所式潮州菜。那麻蓉水晶包的味道,冠绝本城。尤其水晶包由冼崇浩夹到杜晚晴的碗里去,甜味更浓。

    有几次,冼崇浩干脆嘱杜晚晴买两个饭盒,二人躲在办公室内,相对着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呢,只要能推得掉应酬,冼崇浩一定把杜晚晴约到外头去吃饭、跳舞、散步、看电影、谈心。做齐初入情场的情侣所会做的一总事。

    杜晚晴这阵子似乎已把她的工作摈弃,把她的身份埋藏起来。

    生活上的烦恼与喜悦,都已开始跟冼崇浩分担分享。就在这一天,冼崇浩看得出在言谈之间,杜晚晴稍稍分了心,便会得问:“有什么难题?”

    晚晴展颜一笑,道:“原来瞒不过你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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