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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么子家伙吧!”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觉得事情很小,越来越无聊,便都陆续回屋睡觉,脚步声和人声渐渐远去。

    赵建国鼻子已经闻不到刺鼻的臭味,皮肢也感觉不到蚊子叮咬的疼痒,他开始艰难地向着外面那一丁点灰白亮光处移动,像迎着十级台风前行。他歪歪斜斜地,像只笨重的鸭子,差点倒在池子里。

    “哥哎,你说那家伙真的在池子里么?呆个久,没死也只有半条命哒啵?”外面还有人。离池口还有一米远,赵建国绝望地扶着池壁,不敢动。“几点钟哒?”“十一点半呢。”“回去得哒。家丑莫外扬,先莫到处乱讲。”“晓得。哥哎,你何盖处理嫂子喽?”“老子看看,没么子人晓得这件事,就放着,晓得哒,老子就踢她出门。”“嗯”几个人磨磨蹭蹭地,终于离开了猪场。

    猪场屋顶上一团黑影,一小点红火忽明忽灭。原来鸭公嗓子走到几脚就偷偷溜回来,爬上猪场屋顶,看赵建国从池子底下钻出来,带着一身刺鼻的臭味,余惊未息地逃离渔场,他的脸上有复仇的窃笑。

    天幕下古槐像团静止的黑云,槐树叶丛婆娑地响,急匆匆经过古槐树下,一坨鸟屎“叭”地落在赵建国的头上,赵建国听到古怪的鸟叫。

    田埂上,春生头挽玫瑰色头巾,右臂弯挎着空空的竹篾篮子,去地里摘菜。

    风来了,灌满她宽松的衣服;风过去,衣服贴紧她消瘦的身躯。皱纹已经悄悄爬上她的眼角,尽管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乌黑清澈。小巧精致的五官,早没有少女时的活泼与俏皮,生育和生活把她磨练成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到了一个羞于打扮自己的年龄。裹头巾,只有上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才这么做的。头发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哪个女人不想脸面的美丽持续更长一些。春生三十五岁开就开始这样把一头乌发藏了起来,春生自己解释:“生孩子坐月子时吹了风,天气一凉就脑壳痛。”

    秋天的田野,禾叶青里透黄,谷穗像个刚刚成熟的女子,微微羞涩地垂下了头,偶尔一块荸荠地,碧绿的尖细的叶苗,像葱一样,一根一根,聚集成束。有的被偷偷挖起来了,沾满泥土的根部并没有长成荸荠,被失望地扔在绿色丛中,颠三倒四。可以一步跨越的水沟里长满杂草,水面上,细脚长长的不知名的昆虫,稿不清是贴着水面飞行还是爬行在水面,水里也有它细细的影子。远处的田埂上站立一只长脚白鸟,悠闲地行走几步,又展翅腾空,把身影嵌在蓝天;村舍,树木,行走的人,就像蓝色海底生长的东西。混在稻田间的菜畦很多,种水稻的土地肥沃,菜便绿得发黑,一棵一棵,硕大肥重,连野草也长得像模像样,丝毫没有枯黄的迹象。生物界的事,也那么匪夷所思。

    乡里人,怎么藏得住话;纸,怎么包得住火呢?沉闷的生活着的人们,本来就期待发生点什么,当然最好与自己无关,可以翘着二郎腿聊,打着闲牌聊,靠着篱笆桩聊,在塘边捣洗衣服时聊,去园里摘菜时聊、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时间过得快了,活干得轻松了,乐趣就达到了。不过,由于赵建国在槐村、在渔场还有点威信,且没捉奸在床,所以流言便是表面平淡里涌动一股暗流。人们偷偷地议论,散播,枯燥的生活照样因此精彩起来。

    春生下了田埂,脚便陷入潮湿而松软的泥土里,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春生在菜地里兜转,菜篮里没有填补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采摘什么样的菜回家,或者,她原本是挎着篮子散心来的。屋子里的气味太难闻了,男人像牛一样倔强。她只有听从他,顺从他。是啊,他见的世面广,他懂得的是比自己多,他知道该怎么做,自己一个女人家,除了浆衣煮饭,喂猪打狗,生儿育女,还能做么子喽?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小鸟在天空飞翔,夜晚在树上栖息,又会有么子变化呢?春生在田埂上坐下,脚放在菜地里,手指胡乱地扯路边的野草。旷野的风,吹开心中的云。稻田里堆起细浪,娑娑地响。人呆在大自然中,才是自由舒坦的。

    一个男人和黄狗在田埂上走着。挺健壮的个儿,裤脚长一只短一只,双手背在身后,前倾着身体。像大多数农民一样,长着风里雨里炎日里熬成的黑皮肤,只是面目善良,眉眼清澈。他东看看,西瞧瞧,摸一摸谷穗,咬一咬谷粒,在埂边踩紧几脚泥,扶一把倒下的稻苗,在分叉路口犹豫了几秒钟,朝春生的菜地走来。

    “搞点么子菜掐(吃)喽?菜长得蛮好啊!”男人站在春生五米外。背着手。裤脚一长一短。黄狗围着春生欢快地摇尾。

    “没得么子菜。都还好呐?”春生还是坐着,拍拍黄狗,笑,皱纹在眼角开花。牙齿还是很白。嘴角两边有细细的酒窝。

    “差不多。你蛮辛苦啵?比旧年子老些哒。”“崽都差十几岁哒,我何解不老喽。”春生答是笑着答,心里还是有些不对劲。别人说她老也许无所谓,眼前这个男人说,就大不一样了。

    “你莫发气,你晓得我不爱做乖面子讲漂亮话。”“发么子气,我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妹子。”春生是随口说的,说完就后悔。她不是故意要提从前的事情。

    “没是的喽,都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的快啊。”这个男人叹了口气,脑子里闪现十七八岁的春生,又想起难产死去的妻子,摇了摇头,有点沧桑。无聊地望了望天空,他似乎很随意地问道“好久没看见赵场长哒,没么子事吧?”

    “没得么子事。孙正修,你是不是听别见个讲哒么子?”“听是听哒一点,外面乱讲的,你莫信咯多。”孙正修言不由衷,明显是在安慰春生。

    “我晓得。我摘菜去。”春生站起来,飞快地提起空篮子走到那片辣椒地里,弯下腰,眼泪滴答滴答往菜叶上掉,叶子承受不住,将眼泪颤颤微微地抖落,消失在菜地里。秋辣椒也没有几个了,她胡乱地摘了辣椒叶子往篮子里扔。她听到身后孙正修在说“注意下身体”然后唤了黄狗,离开了菜地。等孙正修走远,春生终于软坐在菜地里失声痛哭。

    原来听人说赵建国跟邻队一个寡妇搞过,自己死活不信,赵建国不是那样的人呐!再说吧,赵建国不喜欢女人高大,怎么可能搞这个一米七的寡妇呢?村里又传闻哪家的儿子长得像赵建国,暗示赵建国到处下种,分明是妒忌她春生找了个好老倌,赵建国各方面都让人眼红而已。可今天赵建国这一身的毒斑,自己去哪里给他找一个合情合理地解释啊?她取下头上的围巾抹着鼻涕眼泪,玫瑰色的鲜艳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说她头痛,想要条围巾扎头,赵建国就在城里带了这条围巾给她,他怎么还会对别的女人好呢?那个叫胡丽满的女人,何解随便同别的男人睡觉?

    哭完了,春生用手指头掠了掠头发,抓着围巾擦了擦脸,重新盘在头上。然后蹲在地里,拨掉几株枯死的辣椒树,清理围着菜苗生长的一些杂草,给裸露的菜根填土。只要男人骂了她,或是为别的事情生了气,她就跑到菜地里狠命地劳作。她不太好反抗,她的心永远是一块衰弱的海绵,无声地吸纳与消融那些痛苦与忧伤。她爱这土地,爱这些亲手种植的菜苗,在与土地相亲的过程中,她获得慰藉,心情渐渐平静,于是她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

    一只老乌鸦怪叫着落在离春生十米外的地方。它全身乌黑,眼睛骨碌滚动,眼珠子翻动一线浅白,显得很狡猾。乌鸦是不吉祥的东西,春生挥手哄赶,它偏了偏头,怪叫着往村里的树林里飞去,落在春生家门前那棵老梧桐上。

    天黯了些。风急了些。埋头修整菜园的春生,在空旷的野外显得那样渺小。忽听得有人呼唤“妈妈,妈妈——”春生直起腰,看到三个儿子边喊边向她奔跑过来。他们在田埂上排成一行,由大到小,由高到矮,赵四胸前的红领巾一飘一飘,赵三的书包在屁股后啪搭啪搭,赵二摔了一跤,春生便拖着长调喊:“崽哎,跑咯快做么子罗,慢些走喽——”儿子给春生注入精神力量,春生眯缝着眼,无比爱怜与宽慰地笑。渐渐地她发现有些不对路,赵三和赵四好像在哭,赵二焦急地皱着眉头,神情异常沉重。

    “妈妈爸爸发高烧哒快点回去喽——”还没到菜地,十三岁的赵二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春生喊,面容极像母亲。

    “妈妈,爸爸总哒喊你喊你的名号!”赵三和赵四齐声嚎啕大哭,把脸哭得脸乱七八糟。

    “天啊!”春生脑子里轰地炸开了黄蜂窝“那只倒霉的乌鸦!”她恐惧了。她撂下手头的活飞奔上田,竹篮子被踢得她老远。她奔跑的姿势非常难看,跨步很小,双手拘谨地、小幅度地甩动;她踩过刚刚整好的菜地,培了土的菜苗被深深地踩入泥土,一只鞋子脱落在泥土里,头巾也掉了,风把它卷起,跌落,飘飞,然后就看不见啦。

    放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耍耍停停。有的折断别人家篱笆上的枝条,捏在手里胡乱地抽打;有的把用枝丫和橡皮筋做的弹弓枪对准树上的麻雀“叭——”弹出去的小石头惊得群鸟乱飞。各家房顶都升起了炊烟,青色的炊烟是在燃烧干枯的稻草,待火越烧越旺,青烟便渐渐摇曳成乳白色;冒黑烟的是灶里拨不明亮的湿柴,仿佛能听到被烟呛起来的咳嗽声。

    春生奔跑着穿越这个忙碌的时分,一直未舍得剪短的头发披散着,忽然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另一只鞋子也在半路甩掉了,脚板底被小石头顶得生疼。她经过牛棚,牛蹶着尾巴拉屎;狭窄的篱笆小径晾着破旧的衣服,菜园里有胖女人喊“春生堂客,跑么子啦?”“爸爸病咯哒。”后面跟上来的赵二替母亲作了回答。

    “恐怕得到镇里看病了猪日的家伙,蛮不好过哒。”仰躺在床的赵建国全身通红,那些斑点格外红亮,肌肤烫手,他还一阵一阵地发抖。

    “晓得哒,就去就去。”给男人额头搭上冷毛巾,春生感到了无措与慌乱。“快,快点去喊孙正修叔叔。”春生对着一群儿子说。她匆匆将头发挽起一个髻,胡乱用块布擦脚,穿上平跟布鞋,吱呀一声打开旧式衣柜,拉开抽屉,手往里探,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刚把一叠十元的纸币揣在怀里,孙正修和七八个乡人就进来了。人是刚在菜园里喊“春生堂客”的妇人杨小青叫来的,她是孙正修的续妻,一个发胖的大嗓门的中年妇女。

    人一多,屋里便乱了。男人们用竹制睡椅飞快地做好了简易单架,七手八脚,将赵建国连同被单一起抱上来,再用被子裹好,把脸围上,孙正修和另一个男人一前一后,担起单架,春生和另两个村人尾随,五个人急急地上了路。

    天刚蒙蒙亮,淡雾弥漫,小道上缓缓行走三个影子。昨天黄昏抬出去的人,今天清晨抬回来了。孙正修在前,低着头,机械地走,担架压扁了他的肩。春生距离十米外,身影单薄,步子有点蹒跚。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声音,静静地,像水中行舟,悄悄滑过槐树下,滑过槐树下

    没多久,高屋场台子上哭声骤发,一群孩子和女人的嘶喊声,向着天空无过无际地传散。

    赵建国死了。赵建国本来可以不死。如果他不与胡丽满私通,如果他不在那个晚上与胡丽满私通,如果他私通后不躲进猪粪池里,如果他中毒后不躲着不出门,如果他听从春生的劝告春生的哭诉中隐隐约约流露这些关于“如果”的遗憾与假想;何解不强迫他去医院喽?何解自己不到镇里搞两剂药哦?何解也懵懵懂懂,侥幸希望?何解?帮到他,何解暗地里还要恨他啊?赵建国病不致死,罪也不致死啊,我何解就这样无能喽!春生没有说出这些话,她哭声里充满了痛苦地自责;猪日的骚堂客,发情的母狗,你害死我的男人,你这一世又何得安乐啊!我高处有老的,脚下有小的,带哒四个崽何得清白何解活哦!春生在心里骂,哭念的是别人听不清的话。哭丧是村妇无师自通的本领,像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她哭得抑扬顿挫,婉转起伏,自成曲调;数落得有条有理,翻天覆地。陈年旧事,芝麻蒜皮,痛悔追忆,像在阳光下翻晒发霉的衣物一样,全部抖落出来。

    帮丧的人很多,高屋场台子出现少有的热闹。中午时分,乡人七手八脚用宽宽的竹蔑垫子搭建了灵棚,安放死者。在县城念高中的大儿子赵易到家了,停歇了的嘶哭声又重新开始。

    钱森来的时候,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有人还担心他会闹点什么事出来。钱森只是用那双凸出的眼睛怜悯地看了看寡妇和孩子,将带来一块深蓝色的尼子布料和一挂千响鞭炮,搁在死者的脚头,然后用他粗糙的庄稼汉的手抹了一把鼻子,转身就离开了。

    离村址两里路远的堤脚下,有片坟山,高高低低,用目光数下来,大约有百把个坟头,也不晓得是哪年开始有的。埋了像孙正修的前妻那样难产死的女人,淹死的孩童、服毒的、在古槐枝丫上吊的、车子压的、病死短命的这片坟地被踩出了新泥,添了些乱七八糟的新鲜的脚印。鞭炮声久久地响着,掩盖了嘶心裂肺的哭喊声,最后的决别在一锹一锹黄土的掩盖中结束,一个崭新的土冢,忽然间从地面上冒出来。

    有人看见,一个黑衣女人朝这个方向张望了很久。

    200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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