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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就离开了自己。

    母亲给她的唯一惦念。

    吕月颖瞧在眼里,那几近疯狂的面容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咳的一声,有点尴尬的,勉强寻个理由找回场子:“在三姐墓前,我不想流血犯杀。小丫头,刚才给你一个教训而已,以后小心了,别再惹恼我。”

    这个地方逗留越久,越是危险,吕月颖固然再无杀妍雪之意,却也不想放了她泄露自己行踪,一手抓起一个,沿着绝壁的另一头出谷。

    朔州城。

    这是个和期颐相邻的城市,期颐以四城开放汇聚全国各地商贸著称,朔州虽不及它大而繁华,却也自有其热闹之处。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的商铺市肆不胜可数。

    一条看起来有些萧索的人影,慢慢走在长街之上。

    身子罩在宽大的灰色袍袖底下,而脸容,也被一顶宽大的斗笠草帽遮住大半,全然看不出胖瘦,是男是女。

    背了一个小小包袱,每跨出一步都仿佛艰难无比,忍住巨大的艰辛。

    那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逃出清云后山铺天盖地大搜捕的沈慧薇。

    她走得并不快。

    以她现在的状态,要和清云在速度上争优,是极不明智的行为。

    清云大举送施芷蕾上京,十大星瀚出动大半,但一定还留下两三个掌控局面。那些人都不是傻子,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一直安安份份承受加诸给她种种惩罚的沈慧薇突然出逃,无疑是为了华妍雪身世,潜逃目的和潜逃方向均一目了然。

    第一步是封山,第二步就一定是在从朔州通往尧玉群山一带路上,设下重重关哨。

    她不能快,唯有慢,才能够反过来争取时间。从清云已经设下的天罗地网中,找到突破口。

    她来到一个破落驿站,问明朔州到陈凉的驿车午后出,订了一个座位。

    清云在各地设有驿站,以此为基础建成通讯达便捷的情报网,朔州还有非属清云的驿车,多半针对较为贫困层次乘客。象她现在所订座的驿车,就是一个不属于清云开设,然而也是最为破旧、各方面条件最差的驿车。

    在街市买了两斤干粮,掌柜的手脚麻利地替她包了起来,看她将走,善意提醒道:“大嫂,您腿脚不便,路上小心哪。”

    沈慧薇一怔,连一个平常之人都能看出她身有残疾,心里涌出啼笑皆非的感觉,向那掌柜的微微一笑,点点头,径自去了。

    那掌柜的如受电击,一下呆在了原地。脑海中,不断闪回的,是隐藏在宽沿笠帽之下那张苍白浮肿的面容,绽出一丝笑意,骤如荒原上清泉晓澈,阳光驱散阴云。

    过了很久很久,才恍恍惚惚的想道:“不,不是的,我一定在做梦吧?那么美的笑容要不就是神仙显灵。对了,一定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显灵,点化众生!”

    急忙忙追了出来,哪里还有那条看来有些落拓、孤单的背影?

    沈慧薇在车子即将出之时,返回驿站。

    人很多,在抢着上车之时嘈杂之声不断,她缩在最阴暗内里的一角,漠然瞧着这一幕人世悲喜剧,这世上悲喜与她无干。

    但终于有一担东西,因为她不住往里面缩,前面反而留了一点空隙出来,重重砸下,敲在她脚面之上。

    “哎――”她只呼出了一半,换来对方恶狠狠的骂。

    “叫什么叫!他***要图舒服,女人家的出来赶臭脚挤个什么热闹!”

    她默不作声,尽量往里面又缩了缩。

    车子起动了。

    天气热,人多,车子里很快挤出一身臭汗,在车厢里氤氲成一种腥膻味。

    沈慧薇闭目而坐,默运玄功,周身清凉,渐渐忘却了那一片无处可躲的喧嚣。

    臂上被人撞了一记,体内流转的真气自然而然生出反应,只听得“哎哟”一声大叫,那人被她弹得半身麻木。这还是她及时警觉收回了内力,不然这人往后摔去,只怕会甩出驿车去。

    那是条粗大的汉子,皮肤黝黑而粗糙,坐在车里也象半座铁塔,正挥汗如雨,不小心碰到了她,惊怒之下,先自破口大骂:“臭娘们,推什么推!比谁的力气大么!”

    一双大手再度张开横抓过来,沈慧薇闪开,讷讷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大汉一推没推到,也就不在意了,呵呵笑道:“你的劲倒大,平常干什么的,到陈凉去,也是图个生计吧?”

    沈慧薇含混以应:“当家的没了,投妹子家去。”――她的真意是:从来没有“当家的”是死是活无所谓,这一番是去探访小妍身世,追根究底是为了瑾郎的缘故。而瑾郎,在她心里,永远是在的。

    她微带落寞的语音,倒惹起车内一大帮人同情,头长足短的议论起这世道来,忿忿然骂世风日下,穷人简直没了活路,单靠女人谋生更是艰难。

    沈慧薇无心听这闲话。既惊醒了,不能再睡,放眼看斜对面车窗以外。

    这一瞧,暗自惊讶,官道上来来往往佩剑骑马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纷纷朝期颐方向去。车子咿呀爬过一个斜坡地,大道上竟然过去了七八骑快马。

    “是冲着清云园去的么?”她茫茫然地想,也并不在意。

    任是她再机警百倍,也万万想不到,华妍雪私出园子一夜,搞出一场大大的祸事,同时得罪了黑白两道人马。若在清云全盛时期,对方还未必敢于如此气势汹汹上门问罪,可清云近年来威势远不如前,又兼大举出动,闻说清云园只留下个空壳,这消息传至黑白两道耳朵里,人人都不想放弃如此进逼机会。

    “喂!”

    刚才那个大汉又笑嘻嘻推她一把,道:“真要是女人做了皇帝,女人自然会得一些好处的罢。嫂子,你有福了!”

    沈慧薇怔了怔,没料到一车人对她那么简单的回答居然感兴趣一至斯,讨论不休,一说两说居然讨论到政事上头去了。

    “怎么――女人做皇帝?”

    “哎,昨天清云园送小公主,也就是未来的女皇去京都,城里城外都传遍啦!你就没听说?”一人嚷道“我恰好在期颐,亲眼见的,那排场,当场把我吓瘫了。别的不说,那车子准是黄金做的,看上去黄金灿烂的眼睛都花了,旁边送的也都是女人,绕着大车那一群,一个个穿着白衣裳,天上仙女也不过如此。乖乖了不得!”

    一小商贩模样的人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女人当家,没听说过!都是不入流的那些小国寡民搞出来的花样,咱们大离有这规矩没这事!这倒好,认了个什么小公主,万一将来真做了女皇,乾坤颠倒,这世道非弄得无法无天呢!”这人似是念过几年书,几句话说出来,无一句不是拈酸带醋的甩文。

    沈慧薇微微笑了笑,道:“我们女人家见识浅短,从没听见过这个说法。小公主做不做女皇,那是上头贵人们的事,和平民百姓无关。”

    话是这么说,却怔仲不安起来。小公主做女皇的传言,料来无他,定是清云传出去的,未曾进京先造舆论,给皇帝压力,也给芷蕾加上难以承受的负担。

    “红菁,你倒底想干什么?”她想着,茫然若失“给我难堪也就罢了,我我宁愿受一切的罪,可是你,定要了毁了这孩子一生,才趁心如意?”

    驿车吱吱呀呀缓缓的行,每隔几个时辰休息一会,天色已暗,为省油费,只挑了一盏马灯。沈慧薇趁人不防,半夜悄悄下车走了。

    她当然不是要去陈凉。

    当夜步行过一座山头,在另一个小镇里,搭便车去往蒙城,从蒙城,再转去尧玉群山。七八日后,方风尘仆仆赶到尧玉群山山口。

    小妍养父以打猎为生,其住址方位,她早便旁敲侧击、明追暗询的多次打听过。

    弯弯的山道寂寞而绵长,高悬的天空如淡青色瓷片,没有云,也没有风,在高温炙烤下一点点滴出水来。

    沈慧薇取下斗笠,在背阴处小坐片刻,忽地,她脸色微微变了,远处一个肉眼难以分辨的阴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大山深处拂掠而过,凄厉嘶鸣之声急遽由远及近。她向树丛内一闪身,阴影划过她头顶的天空,又远去了。

    她久久站着,心思翻腾如潮。

    尽管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清云园将如影附形的追踪上来,但当事情确确实实生在眼前,她终究还是不愿意相信。

    为什么?

    清云十大星瀚,应该很清楚她要做什么,自己偷出清云,用意之明确单一,仅仅是为了追查小妍身世真相,难道,对她们而言,连这最后这一点信任也不足以放任了?

    这几年来,她不是没有机会出园,一次又一次隐忍拖延,只是因着种种顾忌,谢帮主在帮中的威信必须保全,再也怕由此导致清云迁怒小妍,拖累她在帮里的处境。

    然而这次的机会,她自知再不把握,很可能一生心愿难了。

    那天清云全副架势出现在冰衍院,沈慧薇已然隐约看到她的将来,帮主已生出诛杀之心,只是在等待一个可供绝情的借口罢了。――毕竟容她在世,将来是芷蕾最大的阻碍。

    但谢帮主,不应该想不到,倘若小妍身世之谜不解,沈慧薇决不甘束手赴死。

    这次清云大举进京,对她的看防却未采取特别措施,在她心里,也认为是帮主默许了她私出冰衍,来完成她一生最后的心愿,同时,以此事为柄可追究她一切的罪。

    万不料事后追踪之严,布下眼线之密,超出了她想象以外,若非她还算小心谨慎,早就被现了。

    “难道你已是这般着急,便是一时一刻也等不及了?”

    愤懑至极处,不由转作淡淡笑颜。

    循山道至河溪,换上一色湖水蓝裳,洗去风尘,索性不再作任何乔装。而后退至山下一个小镇之中。

    冷眼看取,果然你行踪无所不在,甚至在此城中建起临时枢点。沈慧薇十多年来深居简出,虽则依旧名动四方,但包括清云弟子在内,识得她的人屈指可数,只要不是清云上五级人物出现,即使恢复了真容,也是认她不出。

    她顺利截下这小镇上和你总舵刚刚建立起来的通讯信息,从一只信鸽里,取到了青绚堂堂主王晨彤的亲笔指令:擒而不从,杀。五个字,每一字都似一枝无坚不摧的利箭,直刺入心。一时之间,她也说不出是怨是怒,是悲是苦,浑身如坠冰窖。

    怔怔瞧着那只信鸽,在她掌心扑楞着翅膀,便是飞不出去。

    呆之际,肩头轻轻被人敲了一记。

    她猛然一惊,但不回头,把纸笺按原样折好,置入信鸽密封竹筒,信鸽双翅一轻,腾地高跃天际。

    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瞧着那个在她无知无觉中拍了她一掌的人。

    那人车夫模样打扮,背部佝偻,头上戴一顶宽沿笠帽,遮住大半脸庞,更兼夜色之下,什么也瞧不清楚,只露出胸前数绺黑须。

    见沈慧薇转移视线,向她点点头,做了一个“请跟我来”的姿势。

    他当先在前带路,身姿步法,落在沈慧薇眼中,仿佛有些熟悉,心头一动,紧紧跟了上去。

    那车夫一个劲儿朝前走,想是注意到她脚下无力,行步踉跄,速度时而放缓,以便等她。

    沈慧薇一阵难受,轻轻道:“杨大哥,你莫非在可怜我?”

    车夫回头,那佝偻的身躯陡然间高大起来,缓缓除去头上的帽子。

    他应该是很威严的仪容,眉眼却很温和。

    更兼那温和如暖阳的笑。

    向她伸出了手。

    拍拍她的肩膀。

    什么也不说,然而温暖带来的震撼,自他手心底里,一直传到了她的心底。

    沈慧薇终于也是缓缓的笑了。

    多少年孤独的行走,终于,茫茫彼岸中又得一点依靠。

    转入一个胡同,拐角处停了一辆轻便马车,沈慧薇上了车子,那人亲为驾车。

    华南武林盟主杨独翎在尧玉这种小地方出现,倘若为人所知,一定足可震动武林,更何况,他居然是替人当一名小小的马夫。

    而且看他的神情,仿佛做这个马夫,比起让他做那个什么武林盟主,抑或是威震天下的金风堡堡主,来得更加心满意足。

    清脆的马蹄声在窄窄的街道上“得得”的响,沈慧薇心头疑云,亦如马车颠簸般起伏不平。

    “杨大哥,你怎么会到这里?”

    金风堡距期颐迢迢万里,如果杨独翎是听说清云园大肆搜寻沈慧薇,也因之赶至尧玉,时间上怎么算都来不及。何况清云对沈慧薇的行踪可说是一目了然,杨独翎却又从何得知?

    车外杨独翎笑了起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可惜亦媚不及赶来,你姊妹俩多年不见,唉,她要是听说你在这里,定然心急如焚,插翅也要赶了过来。”

    沈慧薇皱眉道:“别让亦媚过来!”她略略沉吟,感慨低语“就是你,杨大哥,也不该淌这趟混水啊。”

    杨独翎笑笑,反问:“我不该来淌这趟‘混水’?”

    他语气里嘲讽意味颇浓,沈慧薇只得沉默。

    杨独翎又道:“我巧巧的在这里有所宅子,你不至于挨家挨户搜吧?你放心便是,我决不会使你为难。”

    沈慧薇失笑:“巧巧的?”

    车帘倏地掀起,杨独翎探头进来,微笑:“还好还好,你这爱笑的脾气改不了,那就一切都好。”

    沈慧薇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淡淡红晕:“你――半夜三更,马车夫探头进来,是嫌你的搜捕能力太迟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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