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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尺距离。湄江湍流,正是从这道门户间奔涌而出的。若是能越过这道深涧去至对面,他就跃到了另一座山头。

    少女看得脸色白:“使不得,那边毫无立足处!”

    “除此有第二条路么?”他冷冷反驳“不然你到下面江水试试看,可能站得住脚?”

    少女一窒:“那也不成。”

    天赐道:“这就是了,向下无路。况且你抬头看,并不能见着峰顶,那么从峰顶看这里也是一样,看不见这里对面有座侧峰,除是他们正巧也到这个地方,否则现不了这个玄机,因此那是唯一一条无人防守的生路。”

    “是生路,也是天险,你好大胆!”少女抓着他手臂,有些战战兢兢“云大哥,我们另外想更妥善的法子好不好?”

    “别无他法。”盘旋崖底的风声几乎掩盖了她的声音,天赐刻意忽略她称谓的改变,板着脸道“你独自一个愿意在这里等援兵我可不反对。”

    事实上他继续在这个地方站下去,就快冻成冰条了。瑞芒的寒冬,一年四季里面最少占足九个月,何况如今才只三月间,他把貂裘让给那少女,转眼快要冻僵,这时的冷脸已全然不是摆在表面做做样子了。少女从他臂上传出的温度体会到这一点,忽然微笑,觉得和他在一起,无论冒什么险都是值得的。

    天赐无论如何猜不到她这一刻心内的变化,只管在心内盘桓,他方才驻足以此便是打定了这个主意,此际看准地势,将少女系负于背,身形缓缓下降。

    那段路程看似仅有数尺之距,可在悬崖峭壁之间,毫无借力,数尺之距亦作天涯之遥,每跨下一步,都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当此情形,自身魄力与勇气,更胜武功。

    那少女只略向下看了一眼,便紧紧闭上双目,随他上下纵跃,仿佛行在云雾,腮边风如刀割。

    她幼承家教,虽曾因意外而流落在外,但这并未妨碍成长,反而使她更有能力襄助其家族,也更得委重任。看似腼腆宛转,实际上,却早已习惯了独挑大梁,打点筹谋全盘计划,有条不紊号施令。

    然而此时,她宁可什么都不想,不盘算任何后步,只把她一生之安危系于他背上,由他来决定纵跃间的生死祸福。

    他如雪银流泄的丝在劲风中狂舞飞卷,拂在她腮边亦觉痛楚,也正象他的脾气,又臭又硬,行事却是无微不至的周到。她把脸伏在他背上,只觉着心生无限喜欢。倘若这条艰险的路永远走不完,攀不完,她就愿意一直这样走下去。

    背负她的人募然一顿,其后加速飞起,迎面逆面如刀,风声骤然间刺耳凌人,鼓荡不休。周围环境和起伏的巨大落差令她有某种眩晕,脱口惊呼而出。

    叫声未完,天赐人已落定。

    他一直很稳,无论攀岩附隙,抑或擎藤飞身,都做得毫不犹豫,稳如泰山。这么做已无异于绝处寻生,当在绝处寻生之际,微一迟疑足可使功败垂成,并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

    但在他飞越天堑,放开手中紧握的那几根藤蔓的霎那,陡然感到一阵晕眩,天地倒悬。清晨晓阳破云,射下万道淡淡光彩,在他眼里,竟是如炽烈的雪白极光,一时间,万道阳光在头顶、在脚底旋转跳动不已!

    他险些脚软,急忙抓住一根山缝里斜长出来的石笋,定了定神,方觉好转。这一刻,惊骇难以言喻,这种感受不是次出现,从他汲取天之精华后常常生,多在夜深,脑中有那么一闪而过的眩晕,此后便浑身无力,疲惫渴睡。

    想不到这种状况,会于此刻重现。

    那仅仅是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已足令他骇然变色,他在空落落的体内寻找力量,欣然现这次眩晕和以往不同,疲惫乏力之感并未接踵而至,他几乎是立刻恢复了原有精力。

    他静静而站,看着手中放开的藤蔓,荡荡悠悠飘零无主的回落到对面,心下有劫后逢生的后怕:倘若那种眩晕在他起跃时生,倘若那两根如此单薄如此飘零的寄生野藤禁不起自己极力一扯

    更让他恼火的是安安稳稳负于他背上的女孩子,就算有危险,掉下去也是他头一个垫背,居然叫得比他还理直气壮。

    “没事了,你安全了。”

    凭是多么恼火,他也不能为着这个而作出来,只是板着脸――他觉得脸上已然结了霜,喜怒哀乐的表情亦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了。为了取暖,他需得加快行动,因问“我们从这里下山,在山脚下取水道,你能走么?”

    既然他将她带出险境,而她也自行解毒,那么一开始所计划的“三全齐美”的法子,便可施行了,他当然要时时刻刻带着她走。那少女答道:“无妨。”

    两人相携下山,半多时候,那少女走得摇摇晃晃,也还是天赐不得不伸手搀她一把。只不过走了个把时辰以后,那少女苍白的面色有所好转,失神的淡水眼眸中,也开始有光芒闪动。她先前中了毒箭,涂抹的解毒药并非对症下药,可谓治标不治本,仍有毒素伏于体内,在这么短短时间里,居然默运内功将其驱除殆尽,天赐自忖自己也很难做到,这少女年纪轻轻的竟有此能为,他口中不言,心下却甚是佩服。

    少女微笑解释:“这不奇怪,我授业恩师命运多骞,平生受伤、中毒次数不可计算,因此她对于如何用自身力量化解剧毒,最有心得,是她教会我,即使在没有任何外力之时,也可自行行功排毒,何况你还替我上了药膏,那也是她心血所炼,是极灵的呢。”

    天赐隐隐记得她提到过一次师父了,看来这个师父对她而言,便如哑叔叔对自己,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问道:“你师父乃何方高人?”

    少女微微叹了口气,绝美脸上现出怅惘之色,轻声道:“我师父和你哑叔叔一般,都是沦落天下的可怜人。”

    天赐心里动了动,瞅了她一眼,冷笑道:“你象是什么都知道。”

    少女自出现以来,一直保持着斯文、端雅的大家风范,与云天赐言笑晏晏,渐渐有些欢喜,便也生出些许顽皮之意,眨了眨眼,意味深长笑道:“我知道的,何止这些?”

    天赐故意无视她的故作高深,只淡淡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的姓,和名。”

    如今他以她救命恩人自居,她若再有搪塞那简直是恩将仇报,因此他再度如是问,并笃笃定定等着回覆。

    “我姓崔。”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报出名字“梦梅崔梦梅。”

    瑞芒对于男女之别看得极重,女子不得与男子交谈,出行时必须护住头脸容色,江湖女子虽可便宜行事,大家闺秀之作派毕竟又不同,从种种行径可看出这少女实是瑞芒典型的大家出身,肯把名字说出来,那是对他极为另眼看视了。云天赐却没怎么在意,满不在乎地重复念着她的闺名。

    “梦梅?”全然陌生的名字,脸板板几乎冻僵了的白衣少年忽然一笑,霎如云开霁散“十二分的人材,名字却只八分。”

    这话好不刻薄,说着刻薄话他才肯笑。崔梦梅红晕染腮,说不出话来,狠狠白他一眼。天赐在心底大笑――任凭多么羞赧端重的女孩儿,也不可以说她一句不好,否则淑女也将不可理喻。

    笑容在唇边凝固,心底里浮上一个真真切切的声音。

    “天赐,天赐。好土的名字。――就象我们大离守着几亩地的那些肥头大耳的财主老爷们,生下七八个女孩儿后,忽然得一个儿子,名之天赐。”

    他深切地想着,女孩子顽皮的笑容,星聚的双眸,叽叽喳喳没一刻停止的语声,嘴角凝固的笑意微一停顿,依稀重又转深,眼神却变得苍茫遥远起来。

    崔梦梅以为他还在笑她,越气恼。若是华妍雪生起气来,只会一股脑儿把气推给人受,但她生气,只是默然,慢慢的,长眉聚拢在眉心,愠怒之余尚且含了三分悲愁。

    放眼瑞芒,没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这样的使性弄气,云天赐偏偏不动气,笑道:“就算我说错一句话,也没必要摆脸色给我看罢?”

    梦梅抿抿嘴,方转愠为笑:“世子爷多心了,小女子岂敢给世子爷脸色看?”

    两人快到山下时天气变了。清晨霞光破云,虽冷,可还总是有点淡淡阳光刺破云层,但将近午时,苍穹中浓云密布,天色沉黯,恍如半夜提前来临。又过一会,竟淅淅沥沥飘起雪花。

    锐利的寒冷极端刺骨地侵入白衣少年五脏六腑之中,他竟若有不禁。崔梦梅偶一回头,见他脸色隐隐透明似冰,直与额上晶环同色。

    她吃一惊,拉起少年的手,彻骨的寒气登时从他手掌里传了过来。她急忙将那件白狐貂裘脱下,与他披上。但这似乎并不见效,天赐非但不见暖和,甚至身躯都无法抑制的微微颤起来。

    梦梅好不着急:“这怕是受寒了,可怎么好?”拉他到了山阴处,忙着拾柴生火,起初是天赐照顾她,现在倒了过来,倒是她替他处处着想了。天赐并不阻拦。他确实感到乏力,他想得更多一些,怕是半山之上那阵眩晕以后的必然后果,本来眩晕之后就是疲软渴睡,然而那时未曾完全脱离险境,精神高度戒备之中,由此激潜力排除了睡意,直到此时才作起来。

    眼内却有讥嘲:“这可趁了你的心罢!你来见我,本也不就是为了纠缠阻拦于我?”

    梦梅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方低眸叹息:“我纠缠阻拦于你,虽然是奉命而为,可是对你来说,也未必定是安着坏心。”

    她说了这一句,只管低着头做事。天赐心下软了,道:“那么你拦着我究为何事,现在还不肯说?”

    梦梅微笑道:“不是我不肯说,是你必然信不过。你既救了我,我也不会再拦着你。等你略为好转,我们从速赶到赤德便是,到了那边,你自然而然便知端底。”

    天赐失笑:“照这样看来,我竟是个多疑的人了,拿着好心当歹意?”

    梦梅目光温柔地注视他,道:“你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件事有关家国朝堂之大事,你不能轻易信人,这是对的。”

    有关家国朝堂?云天赐那一缕笑容顿止,望着黑衣少女清丽端雅的身影,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果然,她也是朝廷为天象变异采取行动的知情之一,只不知是哪一方的?

    峡道突袭的那帮箭手,对她痛下杀手,显然绝非同路之人。也就是说,除了己方和武宁侯,暗中至少还有第三、第四注力量,密切关注着这件事。

    梦梅在他身边起了火,方觉得体内血液可缓缓流动而生暖意,他昏昏欲睡。

    他绝口不问,梦梅却有些沉不住气,叹道:“不知那批箭手,是哪一家人马?”

    她也有相同的疑惑,云天赐睁目问:“你猜是哪家的?”

    “朝堂上一位王爷四位公爷,向来分为三批。”梦梅深深思索“但是他们有谁会精确把握世子的行踪?”

    “你是怎么把握的,他们也就是怎么把握的,有何奇处?”

    “断然不是。”他未料到梦梅如此肯定地否决“否则他们怎敢伤我?”

    不敢伤她,倒敢伤他这瑞芒世子,凭她这一言,足够定逆反罪名的。天赐惟冷笑而已。

    梦梅未曾留意,只顾思索,浅银色眸子渐渐闪亮,一手无意间握拳,那样矜持的少女,有临事不肯后退的振奋之色:“可惜耽搁了这许久,又要绕水路到赤德,只怕等我们去时,那里已经有了分晓――若是还能找到一匹象你刚才驱驰的那匹神驹,就好了。”

    天赐无语,抬头怔怔看向天边。

    乱絮飘白的雪花偶然飞到山阴处,点点飞入眼睑。他连眨也不眨,有清浅光芒在其间流动。

    少女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为了一匹马哭。

    “那是我自小学骑的一匹马。”天赐语音淡然,神色间更是无悲无喜,只仿佛在叙述一件身外之事“那年我才五岁,吵着要学骑马,他便为我找来这匹马,也是五岁,极高极大,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开始就应骑高头大马,千里神骏。它一直陪我到今日,与失去哑叔叔一般突兀的也失去了它。”

    他刻意平淡的语气渐渐泛起波澜,冰雪容颜里有了一丝激慨,猛然睁大双目,沉声问:“告诉我,凶手是谁?!”

    梦梅为他语气所惊,久久答之不出。

    天赐凝视她,眼神尖刻而冷冽:“我可以不问你来历,不问你用心,但这个你说和你无关的事,也决意隐瞒到底?”

    梦梅摆,避开他直刺人心的目光:“若是我告诉你,那人如今正受大公重用,你也敢和大公作对,决心替哑叔叔报仇吗?”

    天赐眼睛里完全冷了下来,陡然闪电般出手,扣住她手腕,厉声道:“说!你是谁派来的!竟妄想挑拨离间我和父亲!”

    梦梅并不惊慌,微笑道:“所以凶手是谁,我此刻不能够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信。可是,有一个人,她同样亲眼目睹成湘被杀前后,而且她亦比我更知底细,熟谙那个凶手。”

    “是谁?!”天赐咬着牙问,这一刻身上流动着凛冽的杀气,狂怒之情已将臻顶点,若那少女一个回答不慎,看他样子,当真不会对她客气。

    梦梅平静地看向他,轻轻自唇中吐出:“华妍雪。那一夜成湘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她亦是见证。”

    天赐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重复着她的陈述:“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哑叔叔他是这样死的?她是见证?”

    陡然间心血激荡,仿佛肺腑间有什么尖利之极的东西缓缓捣动着穿刺着,只觉心口渐渐冰凉,堵塞般疼痛。

    云天赐最后的感知,是那黑衣少女抢上前来,按着他心口连声呼唤,他不能答。她抱住他痛哭失声:“你不能死表哥表哥”

    表哥?他心内转过一抹诧然,然而已无余力想得更多,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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