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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到发梢,那种油腻腻的感觉通过空气都能感觉到,就像此刻我手上捏着的南红的头发,在我松手后还沾着我的手。

    后来我看见了它们,我尽可能地贴近头发根剪掉头发,虱子无处藏身,它们夹在头发中落到报纸上。我一共看到了两只,它们的形状和大小都像芝麻那样,灰色、有细须,捅它们一下就飞快地爬,我估计它们的壳有一定的硬度,所以阿q咬起来才会响,放到火里烧也会产生“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比较欣赏小而硬的虫子,最讨厌肉乎乎的蛆。

    秃了头的南红坐在床沿上,菜地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床上来不及收拾的报纸和头发险些被掀起来。如果它们被吹起来就会在屋里弥漫,它们没有了根,轻而细,任何微小的风都会使它们离开原来的地方。

    消灭了虱子并不能使我心情好起来,它出现在南红的头发上向我昭示了生活的真相,在我知道被解聘的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就听到了虱子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其实早就不动声色地爬进了我的生活中,而我的生活就像纷乱的头发,缺乏护理,缺少光泽,局促不畅,往任何方向梳都是一团死结,要梳通只有牺牲头发。

    剃了头的南红变得安静了,她不再搔头,也不像以前那样老躺在床上不动,她有时坐起来,走动走动。后来她开始对我说她自己的事,控制不住地说了又说。她说史红星这个人实在非常小气,简直不像男人,又说老歪虽然是个混蛋,但这个人还是有点好玩,而且比较大方。她还跟我说她的一次怀孕,一次放环,一次晚上给家里打长话被人抢了钱,她母亲在电话里听到她一声尖叫就没有声音了,还有一次她跟人合住的房间被偷得一干二净,好一点的衣服都被人拿走了,现在的衣服都是后来买的。

    她跟我说她的一切,诉说使她舒服。

    有一天我忽然说:“南红,我想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

    她当时正坐在床角里晃着身子,好像想起了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她停下来,看看我。我说我也许能写成一部长篇小说,有一个认识的人做了书商,他,劝我写写自己,说现在这类书能卖得动。我还没有想定,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平淡,每天上班下班的没有什么写头,不像你的生活丰富多彩,还有惊险的成分,我想先拣精彩的写,如果能写成就写我自己,如果真的能写成畅销书,我和扣扣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起码两三年内不用急着找工作。

    南红没有说话。她又开始摇晃身子,但她晃得有些慢,看来她是在想。

    半天她说你写吧,不要用我的真名就行,就算我作贡献吧。

    我买了两本稿纸和圆珠笔,吃完早饭我就把厨房的灶台擦干净,好在这一带农民的房子都装修得不错,每家的灶台都贴了瓷砖。我把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木椅子搬到厨房,把灶台当作我的桌子,崭新而厚实的一本稿纸端正地放在瓷砖上,干净、明亮、目清气爽的,有一种新的开始的感觉。我觉得选中厨房写作的念头真的不赖,房间里虽然有一张三屉桌,但它上面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不说,更要命的是床上躺着南红,我摆脱不了背后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感觉,即使她毫无好奇心,一天到晚浑然不觉,我也没法在有人的房间里写出东西来,更何况我写的就是这个人。

    我暗暗庆幸南红租住的这套一居室五脏俱全,厨房里有瓷砖的灶台,这真是太好了。厨房,这是多么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我跃跃欲试地坐下来,心里充满了兴奋。

    但我一时有些写不出来。

    我多年不写作,现在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语感了。我心里拥挤着许多东西,不管我在做什么,到街上买东西、做饭、洗衣服、上厕所,甚至在跟南红说着话,我要写的东西都会在我的脑子里奔腾,它们真像是大海里的水,层层叠叠,一浪又一浪。但它们没有流畅的通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们写出来。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某件事的开始或结局,某个人无法忘记的面容,某阵心疼的疼,某时生气的气,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写出来。

    我完全没有想到,仅仅五年不写作,我原有的语言能力就几乎完全丧失了。我在一张纸上乱画,咬咬牙写下了一行行字,但我发现它们干巴巴的缺乏弹性、没有生命,离我这个人的内心十分遥远。它们罗列在纸上,真像一些丧失了米粒的谷壳,形容丑陋,使我心情恶劣,根本无法继续我的写作。

    我到底是在哪里丢失了我的语言的呢?它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丢失了,就像时间一样无声地流走了。它们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的时候我正在为吃饭和孩子而忙碌,它们落地的声音我无从察觉。我完全知道自己夸大了它们,我当年的语言也许只是一种石头,我却在时光的流转中把它们看成了晶石。现在我下笔艰涩,回想起几年前的写作,当时心里想写的东西总能很快找到表达,或者说它们像正手和反手,互相迎接和寻找,然后在空中响亮地拍响,它们互相发现,各自的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以及掌心是完全吻合的。我加倍地放大这种逝去的感觉,它们变得如同一片床前的明月之光,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气息,那些早已掩埋在箱底的旧作使我产生了一种乡愁般的怀念。

    到底是什么从根本上损害了我的语言能力?当我深究这个问题,令人疲惫的婚姻家庭和工作就像沙暴一样来势汹汹,沙子呼啸而起,一切琐碎的记忆令人头疼。五年来我缺乏充足的睡眠,稍有空闲,首先想到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对别的一切均无奢望,我根本没有耐心来考虑自己的愿望和内心。现在我暗暗庆幸生活的断裂给我带来的希望,也许一切都来得及。我从事物的反面找到了正面:虽然我的语言表达已经很不理想,但我的感受力还在,语感的好坏我一眼还是能够作出判断,这是早年n城的写作生涯给我的一份馈赠。大学毕业后的几年时间里我曾经写诗,诗歌这种形式对语言纯度的要求使我受到了良好的训练,同时在大学时代大量的阅读也强化了我的语言感受力,由此我想到,我完全有可能恢复我的写作能力。

    我开始到图书馆去。从赤尾村到在荔湖公园的图书馆很方便,不用倒车,坐13路,三站就到了。而且那里环境也不错,有一个荔湖,虽然跟北海不能比,但毕竟是一个湖,还有比别处更多更集中的草地和树木,这比赤尾村的喧闹和混杂要好多了。

    图书馆使我感到亲切,我对它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进了门我就像回到了自己家,无须找任何人打听,轻车熟路径直找到了中文期刊阅览室,那里有许多我曾经十分熟悉的杂志,从大学时代开始我就经常翻阅它们,婚后生了孩子,差不多有五年没有正经看杂志了。现在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看到了它们,它们一本一本安静地摆在书架上,我看到它们,就像看到多年不通音讯的老朋友,它们的封面虽然已不同往日,但各自刊名的字体依然如故,鲁迅体、茅盾体、毛泽东体,还有规整的标宋,这真像老朋友虽然换了衣服,但面孔还是那一张,我看到刊名马上就记起了它们各自的风格。我站在书架前,心里有一种感动和无比的舒服。我首先找到那几本曾经发表过我的诗歌的刊物,我看到当年的责任编辑还在,他们的名字印在扉页或者尾页,或者每一篇作品的最后,在括号里。责编中有的见过面,他们因笔会到n城来,有的一直没有见过。

    在那个上午,我几乎不能静下心来读任何一本杂志,我打开一本,心里又惦记着另一本,每本的目录中都有一些吸引我读的篇目,五年前活跃的青年作家的名字有一些如今还在目录上,我喜欢他们那些富有新鲜感的文字。我后来才意识到,我之所以不去借阅那些伟大的经典名著,而是急着看当代最新的作品,是因为我指望这些同代人写下的文字中那新鲜的语感刺激我,使我迅速恢复我的语言能力。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功利的目的,不管我写不写作,阅读都会给我带来极大的快感。那几个我熟悉的名字集中在几本期刊里,它们对我有着某种召唤力。我不否认,我心怀的隐秘愿望与这些人有关。

    阅读唤起了我即将遗忘的一切,杂志的名字、作家的名字、责编的名字,以及阅览室里安静的气氛,读者梦幻般的神情,它们整体的气息包裹着我,与写作相关的往事就这样扑面而来。构思、写作、激动、投稿、发表、拿到样刊和稿费,这些亲历的印象一一回到了我的心里。

    我一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从南红离开n城到深圳,还是从去年冬天她来北京,从她一个男友写到另一个男友,或者干脆从80年代写起,那些夸张的尖叫和做作的拥抱、别出心裁的生日晚会、稀奇古怪的衣服许多个点都可以切入,这些点像星星一样布满了南方的天空。它们变动着自己的位置,像在冰上行走那些优美地滑动,形成各自的轨迹,它们互相交叉使我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同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些生活中的点连接起来,连接的方式有许多种,到底哪一种是最好的?我想我所能做的有两点,一是将我所想到的不分先后统统写出来,然后按照不同的方法把它们连接起来,这样或许可以判断出哪一种组合更理想。第二是我根本不连接它们,就让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撒满整个天空,不同的人不同的连接构成不同的星座。要知道,星座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类按照人类的原则和需要强加的。

    我想我脸上的恍惚神情就是持续的阅读带来的,我把它们带回赤尾村,我推门进房的手势就带上了它们,我去买回的青菜上和我洗的衣服的皱褶里,有时会浮出一些句子和单词,这些携带着能量的词句像一些具有巫性的咒符,跳荡在我与南红合住的屋子里,使我看到某种伤口、破裂、恐惧与期待。

    那些在这个时候打中我的内心的词句就像中医里的针灸,它们刺中了我的哑门穴,于是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就这样,我不能不写下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我相信,它们等候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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