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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他一点:“请暂停。你的音没有校准!g弦低了,c弦偏高。”演奏者张皇失措地看着这位未来的统治者。全场一片哑然,唯有季晓舟那只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动。然而神童却越来越不满意:“g弦还低!低!奇怪,你怎么听不出来?”

    宁萍萍突兀地站起来:“喂,到底看你俩谁表演?!”

    大伙被她的高八度嗓音吓了一跳,都扭头对她瞠目而视。

    “好有意思!这不是开联欢会吗?又没托哪个指导哪个。是好是坏让大家听嘛,凭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指手划脚?”

    廖崎扭头看看她,又扫了众人一眼。那副神情似乎在说:瞧瞧,这种什么也不懂的人,我能跟她一般见识吗?艺术多么神圣!音乐多么高深!你们呢唉!

    季晓舟得到这个泼辣姑娘的声援,终于开始拉琴了。刚拉两个乐句,神童就断然离开座位,走过萍萍身边时翻翻白眼球:“简直在糟蹋别人耳朵!”

    宁萍萍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廖崎的背影,鼻子使劲“哼”了一下说:“看他了不起的!”这挑衅丝毫未得到神童的理会,排练室的门帘被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乔怡扭过头,见斗输了的萍萍眼里汪起泪来。

    “你认识他?”乔怡指指台上的季晓舟。

    “不。”萍萍倔犟地摇头。

    “他看上去象个中学生,不象他实际年龄”北京兵白莉跟萍萍说。

    “别说话!”她喝斥她“你还听不听人家拉琴?!”

    白莉被她吓一跳,朝乔怡做了个鬼脸。

    台上的演奏者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已显得心力交瘁。他两眼盯着乐谱,一只脚“砰、砰”地在木质地板上击着节拍,这声音甚至比他的琴声还响。这人太拙,太老实,选择了一首难度甚高却又毫不动听的练习曲,一下子让大家胃口倒尽。

    宁萍萍专注地听着,脸上充满忧虑。到乐曲将终时,她碰碰乔怡胳膊:“你觉得他拉得好听吗?”

    “你说呢?”

    她为难地舔舔嘴唇:“不好听。不过我不懂。可他拉得多卖力气呀!”她的神情象在争取选票“你瞧,他都出汗了。今天数他最认真。一会等他拉完,你拍手么?我们一块给他拍手吧”这时老兵有不少已陆续退场。萍萍焦急地四下望望稀落起来的场子“我们拍得响一点!”她说。

    这时坐在不远处的说数来宝的丁万嘻笑道:“瞧他出那么些汗!三根毛都贴脑袋上了。”

    萍萍斥他:“去你的!”

    “怎么,他不象三毛?那么瘦,头发又少,活脱一个三毛!”

    不是乔怡拉住,萍萍几乎要跟丁万闹成真格的了。这时曲子终于结束在一个战战兢兢的长音上。萍萍拍起手来,乔怡也跟着她一块拍。这掌声寂寞极了。她俩为这位不成功的演奏者把双手拍得又红又烫,而季晓舟却象逃一样走下场。

    这时门帘一动,神童廖崎又走进来,嘟哝道:“这罪总算受完了。上帝知道,这也叫音乐”刚下场的季晓舟与他在门口相遇,听了这番评价,羞愧得僵住了。

    巧就巧在分配宿舍时,这一对冤家住进了一间寝室。廖崎一听季晓舟练琴就把眉一皱:“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一会儿?!”后者只得把琴搬到走廊去拉。可这样还不行,廖崎每从走廊经过,听见那琴声,总做出捶胸顿足、痛苦不堪的样子。终于在某一天,廖崎特意上街买了一只弱音器,对季晓舟说:“劳驾你把这玩艺装上。不然日久天长,你那琴声要叫我发神经的。”季晓舟毫不介意,照他的话办了。从此以后,季晓舟的琴声和他的嗓音一样,变得胆怯而悄声悄气了

    突围时,三毛让大家继续往山上跑,由他留下寻找掉队的了不起和小耗子。

    四处黑乎乎的,他睁眼瞎似的扒开一丛丛茅草、一蓬蓬蒺藜,焦急地搜寻。他怀疑他们已受了伤,在绝望中盼望着救援。突围的紧张加之天黑,使他们翻过这座山头才发现少了两个人。

    忽然,他听见脚下数米深的山沟里有类似喘息的微弱声响。这条沟大约是山洪暴发时冲出来的,随着年代的流逝,形成了深深的沟壑,三毛攀着棵长出地面的树拫,慢慢向沟底探去。树根如巨大的指爪,拼命抠住土地,似乎生怕大地会抛弃它。树根象痉挛的手、绝望的手:青筋暴露,显出粗硬的肌肉纤维。三毛悬着下半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下挪,每动一动,泥土便夹着小碎石落下来,看来树拫想抓住它们是徒劳的。这里的石头早被年年往这儿汇聚的洪水冲得松垮了。

    这时还未进入雨季,沟底是干涸的。

    他终于找到了正努力自救的了不起。问他伤了哪里,他只是叹息、摇头。三毛想把他扶起来,但很快发现他的两条腿象小儿麻痹患者一样绵软无力。

    “别费事了,我不行了”了不起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痛得双眉紧蹙。他是从沟顶失足摔下来的,腰推重重磕在一块尖峋的石头上,那时他还不感到痛,只觉得脑子“嗡”的猛震一下,便失去了知觉。“完了,我知道脊椎肯定断了,我成瘫子了”了不起万念俱灰。

    三毛没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话,只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具身材比他高、分量比他重的躯体背上肩。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每迈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时,寻找弦上扯动的那种艰涩。

    “我完了。三毛不管怎么说,你以后也比我强了。”了不起呐呐着。

    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不可能驮着如此重荷再攀着那些树根爬上去。他只得顺着沟往山里走。脚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

    “我完了,完了。”了不起淌下的泪水滴在三毛耳根上“我以后即使活下来也谁都不如了。成了瘫子,还要什么才华?我算交代了”

    “少胡扯,有我呢”三毛含混地说。他的嘴连用来喘气都嫌不够。

    “还不如死了好”三毛挺了挺身子,终于迸出一句:“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会儿?!”

    了不起忽然不做声了。他受了这句话的刺激,由这句话想起他曾经给予这个救他的人多少次轻侮、难堪

    “没那么严重你放心,不会成瘫子的”

    了不起听了这番安慰反而嘤嘤地哭起来。那是为他曾经对三毛的不公正而悔疚得流泪。他双臂搭在三毛发育不良的前胸,这胸是瘪的,甚至向里凹陷,这心胸里曾藏匿着多少羞辱,而这羞辱是他给他的。不一会儿,三毛就觉得脖梗上潮乎乎的一片。真拿他没办法。此时此地,咱们的大天才只会象女孩子那样哭。

    三毛背着了不起顺山沟往上走。现在他只能按地形提供的唯一方向往前走,而前面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别说了不起,就连三毛自己也渺然无知

    乔怡和宁萍萍经过一家电影院,正散场,街上猛增了一倍的人。人人都喜滋滋的。萍萍说她和季晓舟忙得有一年没进过电影院了。“这就是夫妻生活——你都看见了。”她苦笑道。

    自十余年前那次新老兵联欢会以后,萍萍和晓舟结下了友情。随之,队里传开种种她与他“关系不正常”的风言风语。萍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有点吃的送给晓舟,香皂牙膏一买也是双份。徐教导员多次找她谈话,她全盘否认:“不可能的!你想想看,他是什么家庭出身?我家里肯定不会同意。我爸怎么能让人指着脊梁说:宁校长的女儿找个没爹妈的野娃娃!教导员,你放心,就他那形象我也看不中,头发没几根,肩膀那么窄,谁都敢拿他开玩笑。我是同情他”她总能把领导和一些相劝的好心人说得服服帖帖。那时兴结“一帮一、一对红”对子,萍萍和晓舟也就理直气壮地“对”上了。不过他俩的谈心活动总是在傍晚开展“交换思想”的场地也总是那些不惹眼的角落。谁也说不出他俩什么,然以“不正常”一语概之。

    不久发生了那件事。

    队里终于决定要把院后那座小楼拆毁,在那个基础上修—个浴室兼锅炉房。拆了楼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到礼堂去看新电影青松岭,回来后发现偌大一堆碎砖头不见了。

    第二天早操后,值勤分队长在队前问道“昨天晚上,是谁把院里那堆砖拉走了?”

    没人应声。

    “是哪一位拉走了碎砖头?”

    仍是一片沉寂。拆房子那天,推倒那霉迹斑驳的砖墙时,从砖缝里蹿出一只肥硕的老鼠,接着掏出一窝粉红色的、尚未长毛的鼠崽,约有十来只,吱吱尖叫,四处乱爬,被男同胞们一锹一个在砖头上拍成了肉饼。那可不是一般的恶心!谁会要那砖头,且不论耗子之死,仅那股坟墓般的潮湿、霉臭也令人受不了。

    值勤分队长又喝了一声:“我再问一句,把碎砖悄悄拉走的,请出列。”

    “报告”

    众人听出这是季晓舟那中气不足的嗓音。他从队列里走出来,全体疑惑、嫌弃地看着他。

    “砖是你拉走的?”

    “唔。”

    “我听不见。大声点。”

    “是我拉走的。”

    在众目睽睽下,他伛着又窄又溜的肩膀,显出十足的窘迫。

    “听司务长说,那堆砖不要了,准备当垃圾铲出去。”他咕噜道。

    众人一齐把眼睛瞪大,不放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家穷,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听说他的养父已七十多了还在街头钉鞋,养母靠给别人带孩子才把季晓舟养大。一对穷苦老人无生育功能,把季晓舟当亲儿子。

    分队长微微一笑:“现在事情弄清楚了。”

    而季晓舟慌乱地截住他的话:“假如那些砖队里还需要,我今天可以再拉回来。家里房子不够住,我想给两个老人搭间小厨房。”去过他家的人说他家象个小土地庙。

    季晓舟说完,值勤分队长喊了声“稍息”便独个笑起来。

    “本来我想表扬一个做好事不吭声的人,季晓舟做了好事,但是公私兼顾。这样,我就把表扬免了——立正!解散!”

    这一解散,几乎全体女同胞都把萍萍瞪着。萍萍一抽身跑上楼,立即扑到床上大哭。

    “你这是干什么?”与她同屋的乔怡吓坏了。

    “别理我!谁也别理我!”她嚷着。

    “谁得罪你啦?”乔怡俯下身问。

    她却猛站起身,跑过去砰然关住窗子,那整天价在楼旮旯里嗡嗡嘤嘤的大提琴声被关在了窗外。她靠着窗子,大口大口抽噎:“我不要听见这倒霉的声音!不要看见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季晓舟并没做错什么呀!”乔怡说。

    “没有错!是我的错!我瞎了眼!他就这样没出息!”她痛不欲生地跺着脚“丢人!丢脸!”

    “这不能叫丢脸,又不是偷”

    “你少在这里吃灯草灰,放轻巧屁!这事搁在你身上试试!”

    乔怡被她骂得赶紧逃出屋子。这种时候劝说她是自讨没趣,她压根没有理智。况且萍萍也有她的道理,试想想,季晓舟拉着那车肮脏的碎砖头从马路上走过,街上的人鄙夷地为他让开路这事搁在任何一个姑娘身上都受不了。乔怡突然醒悟:这证实了萍萍在爱季晓舟,虽然她从来不承认,对自己也否认这一点

    “你在想什么呢?”现实中,这个就要做母亲的萍萍推了乔怡一下。乔怡恍惚地看看她,她笑了“你呀,还象过去一样心不在焉,”

    电影院的人总算散干净了。突然,一个胖胖的姑娘跑过来喊道:“宁老师!”

    她是军部某处长的女儿。十年前不少干部把子女送到宣传队来学琴习舞。后台硬的,或条件好时,日后就有指望直接被宣传队录用,其次去投奔地方歌舞团,最差也能到县一级宣传队混混。总以不“上山下乡”为目的。那位处长有四个女儿,被数来宝喻为“一根藤上的四个瓜”一个个偏偏生性活泼,酷爱舞蹈。处长夫人也许是看中萍萍待人接物的热情,便一古脑把四个女儿全交给了她,并捏着嗓子一口一个“老师”的叫,远比女儿们叫得更虔诚。萍萍碍着都在一个军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便对“四只瓜”认了可。她不知费了多大劲,糟踏了多少周末和假日,才教会她们舞蹈的第—步!把那食之过饱的腹部收紧。每次教完课,萍萍都一头汗地叹道“这四个丫头要去学吹号,保不准能有出息。”

    萍萍看着眼前这个胖姑娘,已想不起她是第几只“瓜”了。她刚和萍萍聊了两句,处长夫人走过来,冲萍萍敬而远之地笑笑,拉起女儿就走,走老远,听见她对女儿喝斥:“还不回家做功课!你大姐二姐那两年不学跳舞,现在肯定考上大学了!跳舞的如今有什么出息”

    乔怡和萍萍相视一笑,都认为犯不上和这种人理论。

    “杨燹有一次说:根据市场需要换标签的是商品,不是人!人的价值不在乎社会给他什么名称。”

    萍萍朝乔怡看了一眼:“杨燹,杨燹,你八辈子都是杨燹!”她好象突然生了气“我不知你们俩谁欠谁。”

    乔怡一直把萍萍送到目的地。

    萍萍正欲上楼,忽然转身对乔怡道:“你知道吧?杨燹打算和黄小嫚结婚哩”

    这双细弱的手更快更卖力地扒掘着。最后她该对付斜压在他身上这根粗大的木椽了。她拼命抱、搬、撬,一而再三的失败并不使她罢休。急速的喘息带出轻微的喉音,使人感到她那狭小的肺活量已无济于事。

    “咣啷!”木头撬开了,接着,浑身的瓦砾也被清除。他感到一股清冷的夜风忽然扑过来,头顶的星星不再是一颗,而成了一群

    —片静默。他知道她正在不远处观察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压住心的狂跳,等待新鲜的血液注入两条冰凉的腿。他的感觉苏醒了,伤痛恢复了,力量蓄足了。

    那双脚轻轻地,轻轻地向他走来

    他倏然爬起,同时操起冲锋枪。他听见一声恐惧的低号,那个矮小的身影向后退去

    赞比亚慢慢放下枪。他这时才看清,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姑娘、这个救了他的小生命竟是——小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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