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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定的男友。有的时候母亲还带着她见那个叔叔。那个叔叔有个残疾儿子,会弹一手好琵琶。她喜欢这个残疾哥哥,有时清晨起得早,就会推着他到公园里弹琴。

    她还写到她的男友。她说,她有时爱他,有时不爱他。她觉得,他健康得像阳光,她阴暗得像月光。他们的生活就像太空里的彗星大相撞。她悲伤地在日记里说,他要看经济新闻,她要看艺术电影。他关心世界大事并且津津乐道,她却觉得全世界唯一需要的大事,就是随便在哪儿扔个足以毁灭地球的核弹头。他每天起得很早,要去跑步,晚上还要打会儿篮球。她每天睡觉前都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到下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想流眼泪。

    她的日记里说,有一天晚上,她住在男友家,他提出结婚,她立刻就愤怒了,想想和这样一个内心充满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自己所有的阴郁都得不到释放。他就像棉花,无法响应她内心的压抑和愤怒。这种日子不堪设想。于是,她跳下床把所有的床上用品都砸在了男友身上,然后坐在地上痛哭。男友试图安慰她时,她转身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打算自杀,被男友夺下,男友把她锁在卧室里关了三个小时,她才冷静下来。

    这个女研究生的日记就像一部长篇小说,我看得入迷。她的文字很华丽,有极其压抑的情绪气息,充满了对旁人的定义和观察。

    比如她说,她的父亲是自卑和自大混合造就的迫害狂,需要折磨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力量,他施虐的快感来自于卑微在暴力中的消解。而母亲的婚姻让母亲终生都没有安全感,始终不加选择地在接受所有人施舍的好意,并对此深信不疑,深深感激,结果却是不断被人凌辱,成了街头上的婊子。对于她的男友,她的评价是,善良而卑微,总是相信真诚就能换来真诚,权威永远不会出错,外表就是内心。他愿意对一切强大的事物妥协,是个天生的奴才,爱情或者工作对他来说,都是可以用屈辱换得的。她鄙视他的妥协和奴性,喜欢他的真诚和善良。她知道他会是她的好丈夫,但无法控制这种冲突情感导致的内疚,不断地用歇斯底里来折磨他,每次事后都后悔得想把动脉割开,用血冲淡这种无法调节的沉重感受。

    我看完了她的日记之后,悄悄从她日记本后面撕下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是三个女孩。她是中间那一个。照片上的三个人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面庞光滑白嫩而羞涩,一起坐在草地上,身后是一片草地,一幢标注着培训中心的大楼。不知道是在哪儿照的,也不知道她旁边的两个女生是谁。但她面部的表情很吸引我,有些郁郁寡欢,有些微微打开的向往和憧憬。就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孩。

    谁也不能料到,这张照片之后的四五年,就有一人永远阴阳相隔,遥不可知。而这张照片,落到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手里。电视上开始放女孩的母亲,面孔上打了马赛克,只听到母亲的泣不成声,她始终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自杀,对女儿的男友却不置一词,未作评价。

    我看着手中的照片,和母亲模糊的面孔比较了一下,觉得脸形还是有点像的。镜头一晃,母亲的脸完整停留在镜头里一秒钟。我发现她们的面孔一样,有自暴自弃的气味,而且,非常重,非常重。电视节目演完了。我把照片压在了陌生的来信下面,等待事情的演变。

    31

    牛牛说要带我去逛逛。我换上了学芭蕾舞时的舞衣,外面套了件风衣,跟着他出门了。他的女朋友也等在外面,穿了件明黄色的夹克,里面一套黑色紧身服,眉眼涂得鲜艳夺目。

    我挺喜欢这姑娘的,一点点心机也没有,挺逗乐。以前牛牛交了两个女朋友,她们见了我之后,都逼他交代和我的关系,结果他交代不清,姑娘们就受不了了。现在这姑娘好,没心没肺,从不管我们什么关系,我猜她连想也不会想这个问题,觉得我们三人一起玩挺好玩,对她来说就行了。这种生活唯娱乐的精神,是我最欣赏的人生态度。

    我们三个人先在街上逛了一圈,牛牛买了三杯珍珠奶茶,结果没有珍珠,牛牛很生气地把奶茶倒在人家柜台上,还顺手操起了门口的垃圾筒扔在柜台里面。当然啦,结果就是我们没付钱,调脸走人,继续散步。那个卖珍珠奶茶的老女人一脸戾气,也没敢骂出声来。

    大约九点半的样子,牛牛把摩托车推出来,我们绕到城西干道上,准备呼呼跑两圈。这段路在高速公路没修好前是交通要道,高速公路修好后重新整修了一下,废弃这其中的一段,变成了环山路,如果不上山,这条路就和外界没什么关系了。

    我身为姐姐,当然要让牛牛带着女朋友先跑一圈,于是我就从牛牛口袋里摸出根烟来,站在路边上等他绕回来。天色很黑了。有些凉,我把风衣扣好,围巾也紧紧地绕了两圈环住脖子,还是有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体贴地从毛孔往身体里钻。每棵树扑倒在月光下,都像有山那么高大。风嗖嗖地从树叶和草丛间穿过来,比蛇还要让人发冷。

    我想慢慢地抽掉这根烟,保持一点点温度。可是,风却帮我吸了一大半的烟。最后一口烟时,我突然很想奔跑,尖叫,把寂寞刺破。身体里的声音破空而出,一改以往轻柔的腔调,尖厉地问“你不是已经决定了吗?你为什么仍然寂寞?不甘于生活?”

    “你开什么玩笑!你很了解我吗?”我愤怒地把烟扔在地上,冲天空喊叫。烟头一眨眼就被风挟卷着,离开地面,消失在黑暗中。

    就在这时候,有两辆摩托车呼呼地飞过来,一辆车后面坐着个妞儿,很漂亮很清纯的学生面孔,长发拉过直板烫,板儿直,飘浮的时候几乎都像条直线。

    两辆车子都停下了,三个人都跟我打招呼“牛牛姐来啦?”

    我笑笑,镇定自若地说“是啊是啊,带我一段?”

    那个车后没人的小子就说“上车!”

    我跨上车,抱住这个陌生小子的腰,小子立刻发动了车,轰轰,腾空而起,树林和山脉都立刻飞了起来。空气就像馊冷的饭粒,一颗颗砸在脸上。

    我尖叫,前头的小子也快活地吼了两声,我们的声音都被风的大嘴吞没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在叫些什么,只是我抱着他,感觉到浑身的力气都在尖叫中颤抖而出。我开始出汗,尽管浑身的皮肤冰冷。我抱着那小子腰的双手开始渗出汗珠来。冰冷之中,我感觉到无限的燥热。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张公安局验尸报告上的照片。那个年轻女孩子,面目肿胀青紫,衣衫不整地躺倒在地板上。她死于自缢,享年二十三岁,跟我同龄。她的字迹如同这里的树木,挺拔而干净。她的叙述,接近这里的空气,清冷而忧伤。她的离去,像这里的风,迅速而决绝。

    牛牛的车从对面驶过来,强光像两根冰冷的大理石柱一样,迅速倒在我身上,我身边的水泥地上。

    我看见他的女友在他身后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头发飘浮成一朵乌云。

    32

    爷爷要住院体检,我送他去,他一路上都在抱怨,抱怨我们不陪他,来看他的人不够多,我一直赔着笑脸,一路说尽了好话,想,唉,是不是人老了都这么怕寂寞啊。或者,是因为他当官当久了?当官的人,是不是习惯了挥霍别人的时间?总觉得别人都应该在他身边陪着,哄着。

    从疗养院的大门出来,就被漂亮女生一个电话召去。她说她想租房子,听说有一套在军区大院的房子,军区大院的环境好,又安静,不过,她怀疑那个已经住在里面的女人不是想分租,而是当二房东。她叫我陪她去看看再决定。

    进门的时候,我看见了警卫,不过警卫没有问我们要证件,也没有要登记,我们畅通无阻地进了门去,我甚至还回头看了两看,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不需要检查,不需要登记的,能是军区大院吗?太古怪了。但是,的确有四个士兵守在门口检查进出的行人和车辆,我们也的确这么毫无问题地进门了。我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真奇怪。”

    那套房子很干净,阴凉。设施也不错,两室一厅一卫一厨一个阳台,一个房间有空调,已经给那个先住进来的年轻女人住了。

    年轻女人穿着件蓝色上衣,梳着长长的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介绍着这屋子的好处“干净,环境好,格局也好。”“嗯,我住的房间有空调,夏天你可以和我睡在一间房间里。”“我房间有空调,就多付一百块吧。房东要一千一百块,你付五百,我付六百,你觉得怎么样?”

    这女人的眼神看上去就不是太诚恳,虽然房子不错。漂亮女生一直看着我,我还是没有吭声,直到女人把我们送下了楼,漂亮女生低声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房租就一千块。她想和你对半分,还要说好听的话。”我说。

    漂亮女生一下噎住了,没接上话来,想了半天,又说“那又怎么样呢?”

    “看你愿意不愿意。仅此而已。”

    “嗯。”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和知道了还是不一样的。”

    “也没什么不一样。反正,知道不知道,都会被偷。”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区别,我就是想显示自己聪明,被偷也很明白。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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