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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李严肃的脸一下子笑了:“隔壁二大爷那样的能找。”赵晓英听了踢大李,大李顺势一躲,出了门:“你别哭了,正经的想个营生,我去找刘老四和刘老三兄弟谈谈。”

    大李硬着头皮找到了刘老四,刘老四西装革履的,正一本正经的给工人训话:“这是死命令,把老二累弯了也得给我干!不爱干就滚!咱中国啥都缺,就是不缺人。”他的余光瞥到了大李,就更来了精神:“你们以为这里谁想来就能来啊?你们能来这里,也是我三哥发了善心。他那么大的资产干点啥不好?你以为他愿意看你们这些黑不溜秋的家伙啊?他这是响应中央和高总经理的号召,办的慈善事业。你们还别不领情。有多少人想来,连门都没有!你看那些登倒骑驴的、拣煤渣的,和他们比比,你们还不知足?告诉你们,以后少给我提什么节假日、八小时、劳动法什么的,这里不是养爷的地方。你们得有新观念,不能抱着旧观念不放。劳动法是给我们原来的大公司定的,那是国有企业。我们这是私人的,天天这个法那个法的,还叫人还活不活了?还是高总经理那句话:不换思想就换人。不啰唆了,下井!”

    矿工们一个个的下去了,刘老四慢悠悠地转过身,冷冷地问:“大李啊?啥事儿?”大李见他这副德行,掉头就想走。可一想到儿子,就忍住了。“找你商量个事儿。”大李递上烟,陪着笑。刘老四没理会他,自己掏出烟来,点上:“我这里现在也没多余的岗位了,等等再说吧。”大李真想一脚踢碎他的某个器官,脚下用着力,脸却笑着:“有个岗位更好,没岗位可以再等等,咱们兄弟一个班组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会扔下我不管。谁不知道你老四最讲究啊?”刘老四听了这话,脸色也缓和了一些。大李接着说:“是这样,我家里摊了点事儿,你嫂子病了,得住院。你侄这不马上上音乐学院了吗,给他攒的那点学费都用在给你嫂子看病了。马上就开学了,能不能和三哥说说,帮帮我。我知道你刚过来,一时也拿不出来,三哥在外面搞了这么大的产业,对他来说是九条牛身上的一根毛。救急不救穷嘛,我这是急呀。”刘老四听了,给大李递过一支烟:“不瞒你说,我也就是和你说,没和第二个人说过,这个矿啊,现在本钱还没回来呢。上月死了一个人,又赔了十几万。我哥他产业大,可手头也是没钱啊。”大李没灰心,刘老四的这番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老四,你要是这样说我可就看错你了。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啊,不找你我去找谁啊?咱俩以前一个班组时,用一个饭盒吃饭、一个杯子喝水,我都没嫌弃你,现在你怎能不管我呢?”刘老四笑了:“诶,还你不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你呢,有一阵子你一吃饭就流哈啦子我不也照样和你抢肉吃吗?。你要是真有困难,我也不是不管。但总得有条件。”大李见到了希望,忙说:“你说,啥条件,我都答应。”刘老四问:“需要多少?”大李说:“五万吧。”刘老四掰着手指算了算:“和我们签七年合同,以工资抵债。你看中不中?”大李大略算算,相当于每个月六百元,比现在的矿工工资要少一些,但差距也不是很大。先把儿子上学的事情办好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是签七年合同,谁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反正自己能拿到五万元是实实在在的。大李就答应了。刘老四说:“我还得和我哥商量一下,他如果没意见,你明天早晨来上班,中午就把钱给你。”大李说:“你不是说没岗位吗?”刘老四笑:“谁让咱是兄弟呢,没谁的岗位也得有你的呀。”

    大李第二天去刘氏的矿上,签了合同,拿了钱。孩子上学的问题是解决了,可自己的生活呢?孩子上学以后的生活费呢?未来七年他是拿不到一分钱的。窘迫的现实由不得他想那么多。他想起一个故事。说一个大臣和皇后偷情被皇上发现了。皇上要处死大臣。大臣说,我会画马。皇上说,画马有什么了不起。大臣说,我画的马一年后会飞。皇上说,那你就画吧,如果一年后不会飞就给你千刀万剐。有知心的人问大臣,你为什么要撒谎?大臣说:一年内,会发生很多事情。可能我会遇到什么意外死了,可能皇上会遇到什么意外死了,也可能我画的马真的会飞起来。和我现在就被处死相比,我至少还有三个希望。

    只有在井下,大李才能找到自己。工作固然是为了谋生,但也成了生命的实现方式了。虽然不情愿,毕竟也是实现再就业了。有工作就比没工作强,有工作至少说明社会还需要你。大李用力地在地下挖着,每挖进一点,仿佛自己的生命就被蚕食一块。

    赵晓英也是心疼丈夫,早早地做好了晚饭,还买了酒,等大李回来。大李匆匆地吃了饭,就去徐老师家,那五千元是必须要先还给她的。进了屋,大李忽然有些不悦。徐老师竟然也买了一条狗。当然不会是藏獒,就是那种普通的京吧。大李现在一见到狗就觉得堵,并且还有点自卑。徐老师抱着小狗狗,招呼着大李。大李和徐老师保持着距离,其实是和狗保持着距离。“徐老师,小凯马上上学,需要买些东西,我还是提前把银行的钱取出来了。这是还你的。”徐老师见了有些惊讶:“我说过的不急,真的不急。你们现在生活紧张,正缺钱用。你先拿回去,多给小凯准备准备。”大李怎么肯依,硬是把钱塞给了徐老师。徐老师拗不过,也就收下了。大李问:“那个和小凯在一起叫周欣的也是你学生?”“是我们校的,但我没辅导过她。她就是和小凯交往多一些,才和我熟悉的。这小姑娘不错,和你家小凯又考上了同一个学校。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大李憨憨地一笑:“当然会有些想法。孩子都大了。只是不知她家庭情况怎么样。那天听她说,好象从小父母就离婚了。”“这我也听说了。她妈妈嫁了好几回了,一个比一个有钱。”大李想了想:“她妈叫什么?”徐老师说:“这我还真的不知道。”

    一从徐老师家回来,大李就把儿子叫到了一边。“你和周欣怎样了?”李凯被父亲这么突然一问,竟不知怎么回答了。看着父亲那关切的眼神,小伙子终于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我挺喜欢她的,她说她也喜欢我。”大李欣慰地笑笑:“周欣这姑娘不错,好好珍惜。她妈妈叫什么你知道吗?”李凯想了想说:“姓周,周欣是随她妈妈姓的,名字嘛,挺俗的,叫什么桂芝,好象也是从农村嫁到城里的。”大李点点头,卷了一支烟。从昨天开始,大李就已经开始买烟丝抽了。许久,大李说:“好好对周欣,你如果爱她的话。”李凯听了很感动,真想偎在爸爸怀里再撒个娇。可是现在大了,他必须要疏远爸爸。没有理由,就是因为大了。大李刹那间却仿佛苍老了许多。也许,人生的谜底开始逐步地揭开,然后,死亡就来了。“明天晚上我和你一起去周欣家可以吗?我想和她妈妈见一面。”李凯皱着鼻子:“什么呀?是不是太早了?”大李说:“你个小孩子还懂什么早啊晚的?先别和你妈说。”李凯争辩道:“还不和我妈说?我想要去也是她去或是你们一起去才合适啊?你去说什么啊?你别给我搅坏了。她妈对我好象始终是不大接受的。”大李又想了想:“算了,我还是别去了。你叫周欣把咱们家的情况和她妈妈介绍一下。记住,你爸爸不叫大李,叫李泽明,老家是西川的。”李凯笑:“好象是你相亲似的。”大李拍了他一下:“小子,没个正形。”

    大李在黑暗中拼命地劳作着,象头被蒙了眼睛的拉磨的驴,只知转着圈瞎走。谁都可以瞧不起自己,但唯独不能让儿子瞧不起,在儿子面前,他还是始终保留了那份父亲的尊严的。所以,他一定要挺住,还不能放弃人生,不然儿子会笑话的。一出了井,他就觉得生命很空虚,无依无靠的,没个着落。所以,他天天盼着下井,下井身体累,而出井心里累。原来井下是躲避现实的世外桃源。

    晚上,大李依旧是失眠。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象是李凯的。在李凯的脚步声之后,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快而轻,应该是周欣吧。大李翻身下了床,推门出去。果然,是周欣在追李凯。大李立在门口,山一样。李凯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胸脯一鼓一鼓的;周欣也是累得不行,眼里还有泪。“怎么了这是?”大李问。李凯狠狠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仇恨,没回答。大李看看周欣,周欣的目光很慌乱:“叔叔,没什么,是我妈妈说了一些话,他就这样了。我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走。“你去送送周欣,夜深了,不安全。”李凯狠狠地看着大李,还是不说话。大李疑惑着,追上了周欣:“我送你回家吧。”周欣委屈地撇撇嘴儿,眼泪又流了出来:“嗯,谢谢叔叔。”

    门开了。出来了周桂芝。大李打量着她,周欣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只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一个已经不再年轻。

    “欣欣,你先回屋。我和你李叔叔说几句话。”周欣问:“你知道他是李叔叔?你们认识?”周桂芝说:“和李凯长得一模一样的,不是李叔叔还是谁?”周欣进去后,周桂芝带上门,把自己和大李关在了门外面。

    “这么多年了,还能说什么呢?儿女的事情我们不能太多干涉。但我真的鄙视你,所以也就讨厌李凯。我和周欣也说了,她和李凯好我管不着,但是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转瞬间,大李已经不知穿过了多少个时空隧道。他看着眼前这个当年西头的四丫头,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我活得不成功,但我看你更失败。我至少已经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你从挖垄沟到挖煤,一直在社会最底层。我不鄙视你的出身,我们的出身是一样的。我鄙视的是你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长进。我也很庆幸,当年没能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很好,希望你也能好吧。”说着,周桂芝就进去了“哐”地带上了门。

    离开周桂芝,大李直接去了矿上,衣服都没换就下了井。工友们很奇怪,又没安排他加班,大半夜的来折腾个啥呦?大李夺过工友的家伙:“我就是想干活,我就是想下井。谁管得着?你们谁管得着?我义务来干活还错啦?雷锋当年也不过如此。”工友说:“干活就是好事啊?你干的是破坏地球的活,干的活越多,造的孽越大。我看你还是歇歇吧。”大李大汗淋漓地正有感觉呢,也不理他。他在工作中经常能体验到高潮的感觉的。

    一大早,该大李上班的时候,却趴在休息室睡着了。刘老四正拍他脑袋的时候,李凯来了。“刘叔,我爸呢?”“有事?”“他昨天晚上没回去,家里挺急的。”“没事儿,昨天晚上你爸主动加班来了,现在睡着了。我还没叫醒呢。”刘老四指着窝在板凳上那堆黑黑的东西说:“喏,这就是大李。”李凯很诧异,走过去,端详着。刘老四又拍拍大李的脑袋:“快醒醒,你儿子找你来了。”大李发出来一点动静,抬起头,睁开眼。看到了儿子模糊渐至清澈的脸庞。儿子的眼神满是鄙夷。李凯还是头一次看到爸爸这个样子,畏畏缩缩,全身上下都又脏又黑的,象黑猩猩一样。这不是他那个高大的、能处处护着他的、他尊敬的爸爸。难道爸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难道就是周欣妈妈说的那个样子吗?李凯含着泪跑了。大李也没喊,什么也没说,又下井了。

    井下是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大李却在这里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他真的想永远在里面挖下去,永远都不要出去。甚至,他开始期待着一场矿难,把自己永远的留在这一片黑暗中。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只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尊严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没有了价值;生命没有了价值不可怕,可怕的是存在已经没有了意义;存在已经没有了意义不可怕,可怕的是整个人被社会否定了;整个人被社会否定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把自己也彻底否定了。大李就要把自己彻底否定了。

    正在井下挖得欢时,有工友喊大李,说上面有人找。大李出了井,头晕目炫的。外面等着的是赵晓英和刘老四。原来是大李乡下的母亲就要过世了。

    大李一家包了辆松花江就往老家赶,等到了家,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是个苦命的。大李的父亲曾是个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全村唯一一个出过国的人。在大李刚记事时,父亲就因战争期间留下的残疾引发的并发症去世了。国家授予了他革命烈士荣誉称号,又批了一个矿工的名额给了大李的大哥。大哥遇难后,大李接了他的班。大李还有个姐姐,这么多年来都是姐姐在照顾妈妈。姐姐在农村,还不到五十岁,说话就颠三倒四的了。姐弟二人痛哭过后,姐姐就开始抱怨大李近几年没对母亲尽孝,每年给母亲的钱越来越少。母亲病了,也没给送到大医院好好治治。大李听姐姐数落着,一个劲儿的点头。姐姐最后说:“妈的丧事你可得给好好操办操办,不然妈到了那边都不会安生的。”大李还是一个劲儿的点头,说:“按咱老家的规矩办吧。你去找个明白人着落,我掏钱就是了。”姐姐听了,神情才缓和些,就叫孩子把村东头的二明白喊了来。二明白就算了个帐:

    从村里再批块坟地需要2000元(祖坟那儿的地已经征了盖养猪场了);办丧宴需要2000元;租灵堂需要500元;各种纸张(纸马、纸人等)需要1000元;寿衣全套1700元(穿好寿衣再去火化);骨灰盒600元;棺材2200元(农村都把骨灰盒放贯材里再土葬);灵车200元;火化450元;乐队100元;花圈200元;鞭炮300元;守尸、挖坟、抬棺材等人工费1200元;其他杂项600元。合计:13050元

    大李看看这个数字,还是很合理的,就不能说什么。他看看姐姐,姐姐苍老又可怜,平日就是卖鸡蛋、拣蘑菇换点零花钱;姐夫在外面打工,赚点钱还要养家糊口、供孩子念书,是拿不出来什么钱的。更重要的事,根据当地的规矩,丧事本来就应是儿子操办的,女儿只要哭得响亮就是尽了责了。想母亲操劳一生,凄凉一生,生前孝顺不够,死后总得让母亲走好吧?

    赵晓英也无奈,她再泼,也不好对大李说你母亲的丧事你不要管,毕竟她还是个良家妇女。可她最清楚自己的家境了,更清楚大李的心理。人都会死的,丧葬费早晚要花的。可为什么一切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除了学费三万二,还有杂费、书费和生活费呢,怎么也要几千元。大李那伍万元卖身钱,还了徐老师五千,这几天又给李凯买了些衣服和生活必须品,也就剩四万多一点了,再花了这一万三千多的丧葬费,孩子上学就不够了。她看看大李。大李说:“把钱给大姐吧。”

    下葬的时候大家都在哭,可大李没有哭,死了一样。母亲是自己生命的起点,是自己生命的源头。如今她去了。大李的灵魂也就断了线、没了根一样的飘荡起来。

    刚到家,赵晓英就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凉又绝望。李凯看着大李,大李面无表情。“妈妈,人都会死的。奶奶都八十多了,人家说,是喜丧。”赵晓英一把搂过儿子:“一直没和你说呢,你爸把人家十几万的狗给撞死了,法院把咱家的钱都给查封了。你爸把自己卖给了赵老三,才换来五万元。你奶奶一死,你上学的钱都不够了。咱们怎么办啊?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李凯看着大李,大李面无表情。赵晓英又哭了一个长调:“我们可该怎么办啊?”李凯的目光离开了大李,他平静地说:“妈,你别急。学费是可以缓一缓的,听说也可以贷款。等我毕了业,一切就都好了。”说着,他看了一眼大李,目光里全是怨恨:“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大李依旧是面无表情,恍惚中看到李凯出去了,倔强的背影渐渐消逝在耀眼的阳光中。

    赵晓英不知哭了多久,停下来时,见大李还在发呆。她拍拍他。大李说:“我会为儿子和你尽最后的责任的。”赵晓英觉得有些不对:“你不要干傻事。”大李说:“不会的,我一生善良,不偷不抢,我不会去做害人的事。”他搂住了赵晓英,紧紧的:“跟了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今天晚上我还要下井。现在矿上死个人赵老三他们才赔十几万,也太黑了。如果哪一天我遇难了,赔偿不能少于二十万,否则你就去请律师告他们。你要记住。”赵晓英一下堵住了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别乱想。以前我算过命,说四十出头的时候有个坎儿,熬过去也就好了。你看我这几天已经不打麻将了,我正琢磨着在矿区搭个帐篷,也卖饺子去。”大李说:“应该是我来养活你们,我是男人。女人本来就应该养尊处优的。我出去走走,晚上直接去矿上,别等我了。”

    大李直接去了徐老师家。他在门外,静静地站着。里面传来了熟悉的琴声。有徐老师的,有周欣的,也有儿子的。大李在琴声中陶醉着。又是徐老师在弹了,又是那首三十里铺。周欣和儿子伴着伴着琴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上一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大李走了。

    他来到了矿上,换好了工作服。

    他下井了。他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下井。他将永远留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第二天,又一场矿难发生了,只死了大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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