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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项讯息。

    即使没有看见药瓶内所装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这里,可以吗?”她细声央求。

    她不想在人类眼中变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并不丑陋,终究与人类不同。

    负屭将她带到了近海一处小礁岛。

    她饮下“脱胎换骨”后,温驯地侧坐在岸石上,远眺大海,等待药效发作。

    渐歇的雨势,仍迷蒙了海面,负屭伫立其后,本不打算干扰她安宁,她遵循着她的承诺,成为最配合的药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夸奖。

    “有没有想与人类城里某些人交代什么——”遗言。这两字,他没明说。她在人界陆路久待,总有一两个感情特别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将是永远分离,或许她渴求能与他们诀别,若她开口求他,他会破例——

    她摇头。

    “我原本打算过两年就要离开严家,那里不是我终身栖息之所,现在不过是早些走。或许前几个月里,雪儿她们会担心我的失踪,会试图寻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话,便也逐渐忘掉,不久后,可能还会传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语我在人界没有知心好友,没有谁心心念念牵挂我太长时间我已经很习惯一声不响的离开,我做过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与谁说再见,不藕断丝连,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难舍”她的声音渐歇渐止。

    她总是这样做,离开一个待了数年之地,继续到下一个无人熟识她的城镇,重新适应那儿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觉难过,觉得该走时,就绝不迟疑,像是她的心肠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冻

    “你在人界陆路听来没有过得很惬意。”

    背脊泛上酸软,教她拢拳忍下,是药效,来了。

    “不去想惬意的部分,离开时,就豁达了”她眉间闪过一丝强忍的痛楚,酸软逐渐变质,成为频繁的刺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刻。

    “你是为了雄人类而决意弃鱼尾换双足上岸?”

    她已经有点听不清楚负屭问些什么,薄汗濡湿她柔软鬓发,她呼吸已失平稳,开始厚重,疼痛占去太多意识,使她只能勉强捕捉到淩乱且破碎的字眼。

    为了

    弃鱼尾

    上岸

    非得如此吗?我好怕我不想离开海,我没有办法在人类城镇里生活遥远的声音,属她所有,哀哀哭着,对于未知的将来感到恐惧。

    别怕,只是暂时,不用多久,我就会来接你,勇敢一些。温柔的安抚,在她耳边,缥缈迷蒙。

    你抱着我,帮我熬过这种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开来——疼痛吞噬着她,她害怕,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紧他,需要他帮她熬过这骇人痛楚,每寸肤,遭蛮力剧烈撕扯,每块肉都疼得禁不起半点碰触。

    若疼,就咬着我的手臂,别弄伤自己,我在这里,我抱着你,撑过去,我求你撑过去。颀长手臂环来,把她护进厚实胸膛之间,以言语为力量,恨不能为她分担,为她挨痛。

    鱼芝兰无法再维持安稳坐姿,她双腿抽搐,十只白玉脚趾蜷曲,雪白纤匀的腿上,清晰可见青筋浮现,肤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卧岩上,发髻散开,青丝如泼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岩间,兀自婉蜒,巴掌小脸几乎掩覆发海之中,瞧不见五官上堆叠多少疼痛。

    负屭看着她颤抖的身影,她的双腿以诡异方式打直并拢,像被谁以无形丝线将其紧紧束绑,长裙撩掀到膝处,薄薄一层亮光,包覆露出裙摆部分的细皮嫩肉,仿似鱼鳞在阳光下反耀出来的辉芒,碎金般潋灩。

    他该不该出手打昏她,赏她一个痛快,不用忍受“脱胎换骨”带来的剧痛?负屭很认真的思索这个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会吝啬动手

    她始终没有开口,默默抗衡着他无法想像的“脱胎换骨”

    真倔强的鮻,以为她会恳求给她时间回陆路去与朋友道别,她不;以为她痛到无法忍耐时,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求他的説明,她也不。

    鱼尾进裂两截,肤肉撕扯,痛似火焚,鳞片剥落,鱼骨一分为二,筋脉挪,鱼鳍化脚掌

    匆匆一瞥所见过的文字描述,在此时,清晰浮现于负屭脑海。

    那些是鮻变化为人时,舍弃珍贵鱼尾,去奢求一双人足所要付出的代价,若反此来呢?已成人形的鮻,要想旧换回原本拥有的尾鳍,所嚐的痛楚,亦会如出一辙吗?她早已没有可以撕裂成两半的鱼尾,应该

    此回的痛,确实不及她换取双足时来得惊猛强烈,虽仍痛着,但并非筋错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肤肉筋脉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动双腿的力量,它们紧黏在一起,肤贴肤,肉融肉,掺杂交叠,久违的熟悉感,正逐渐回来,教她还弃过的拂水摆动,以及泅泳于潮汐间,强而有力的美丽鱼尾

    说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处,接连不断的破坏重建,依旧是鲜血淋漓,钻刺着每寸肤肉。上一回,还有个温暖拥抱,陪伴她熬过这些,现在,她需要凭己之力硬撑过去,没有共伴的沉稳嗓音安抚,说着“我在这里,别怕”;没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担她的疼痛。

    “要我帮你吗?”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负屭,竟反常地主动问她。九名龙子中,一向最独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开口去问任何一个人“要我帮你吗?”诸如此类的体贴,今日,为她破例。

    “不”她的回答,迟了好半晌,气虚无力,从牙关内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她背对他,纤小身子伏卧岩面,淩乱长发遮住面容,是海风的湿咸,也是疼痛折腾出的冷汗,将发丝黏在脸蛋鬓间,小嘴吁吁喘息,停顿良久,颤抖的声音再吃力传出:“没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过去已经不再需要安、慰拥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断她的声音,后头字眼只剩呜咽。

    “不要浪费力气在说话上头!”负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开口问她,现在却责备她的话多。

    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不敢轻易触摸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听她偶尔一两声来不及咬住的痛吟。

    负屭闭上双眸,不愿去看。

    看了,也无能为力。

    他又不可能帮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说:罢了,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带你回去覆命。

    什么都无法做,什么也都不该去做。

    时间流逝而去,不过几个时辰,漫长犹似一辈子。悬空的金乌,已敛炙芒,收起一身难以直视的耀眼日华,深橙余晖,布满一大片苍穹,海面也染上那难以模拟的美丽色泽,浑圆玉盘般的日,终于倦了,从无边无际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终归平静,觅食的海鸟,返归巢穴;跃出海面嬉闹的鲸豚,潜回海间;而她,呼吸平稳,颤抖渐趋缓止,像极了失去意识,自痛苦中解脱。

    侧躺在冰冷岩面上的身躯,映着夕日残晖,橙色混杂着浓红,颜色斑斓,黑发光泽流溢,随海风起舞,人类水蓝色纱裳,随她曲线起伏而形成褶皱阴影,袖摆轻灵飘飘,露出纤细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觉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气息拂过,垂敛的睫,沾挂晶莹泪水,下身沉重如石,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她是再清楚不过,任何一条鱼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灵巧的鱼尾,离了水,都像这样

    她毋须低头审视,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样为何。

    颊边长发被人轻撩,一根长指卷着它,缓缓拨弄开来,拢在她耳后,露出她淡红芙颜,那是落日的颜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红晕,相反的,她脸色苍白透明,极其倦累。

    负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帘,他抿着薄唇,她从他眼中读出责备,他虽没开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尽苦头也要变人,如今还得嚐一次“脱胎换骨”才能恢复原样。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说着。

    泪水滚出眼眶,婉蜒双腮,她也想问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陆路走一趟,只得这三字体悟。早知这般贫瘠、这般孤独,她不会上来,宁愿死在海里,也不要苟活人间,无论是谁来劝说利诱,绝对不会点头答应。

    她很痛苦,在人间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负屭横抱起她,她没有挣扎的气力,身子仿佛与她的意识相互分离,任由他一手托稳她肩膀,另一手抱挂着金鳞闪闪的鱼尾,好似她没有半分重量,轻而易举。她颈子酸软,因这股提抱的劲道而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试过想撇向另外一边,却没有办法如愿。

    负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带着她没入海里,宛若夕日缓缓消失于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涟漪,连带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阴。

    鱼芝兰,这个名姓,还留在人界陆路,偶尔被人提起,惋惜地说着:

    我曾认识一个叫小鱼的姑娘,她呐,年纪轻轻,却像老头子一样沉稳,我们几个女孩又疯又叫地崇拜城里最美艳的戏旦,她可不,笑起来总是恬恬淡淡,好似觉得我们幼稚,偏偏又没有那种讥讽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说要去帮人家医治龙鲤,就再也没回来过,小当家还带人闹进陈府讨人,指控一定是陈家见小鱼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来当媳妇儿了。

    没有,陈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里鱼儿是找到不少条,独独没有小鱼,她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城里

    有人看见小鱼离开陈府,在汤铺喝了一碗热馄饨汤。

    听说,当时她身旁有个男人,很面生,不是城里人。

    唉,失踪这种事,各处不都很常听见吗?也许,她与那男人是旧识,男人千辛万苦寻到她,带她回家去团聚了吧?可小鱼好像是孤儿,从没听她提过她的家乡和朋友

    小鱼呀小鱼,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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