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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脸上乱晃,钟魁微微转头,摆手笑道,“行了行了,我就是好意提醒你们城内有鬼物,早就盯上你们了,伺机而动。”

    胖子翻了个白眼。

    那修士轻声道:“不是妖物鬼魅。”

    妇人望向那气度儒雅的青衫男子,她咬了咬嘴唇,呦,又是个穷书生哩。

    那个丢了火画葫芦的汉子,看着美人靠那边趴着的胖子,大笑道:“年关了,还敢跑出猪圈瞎晃荡?是担心咱们这拨兄弟在城内伙食不好?”

    “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大嘛,说话怪难听的。”

    庾谨站起身,从妇人身上收回视线,“四海之内皆兄弟,出门在外,有缘碰着了,就是朋友,何必言语伤人。”

    钟魁瞥了眼胖子,怎么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以往遇到类似事情,有自己在身边,不敢胡乱伤人,但是绝对会过过嘴瘾的。

    看来是在仙都山那边涨了记性。

    钟魁最后视线停留在那个与常人无异的“古丘”身上,以心声说道:“收手吧。”

    那小院斜倚桃树之少女,其实是头金丹境的伥鬼,而这个年轻男子,才是这座鬼城的正主。

    年轻男子抬头望向钟魁,以心声说道:“都是些该死之人,听说在你们山上,有个说法,叫神仙难求找死人。”

    钟魁摇头道:“断人生死,哪有这么简单,你如今连城隍庙都‘坐不稳’,功德簿也翻不动,不要太过自信了。”

    年轻男子不再言语,犹豫过后,点头道:“那就带着他们出城便是。”

    钟魁笑问道:“都不先问过我的身份,再试探一下境界高低?”

    年轻人摇头道:“不用,先生是正人,不可冒犯。”

    胖子啧啧称奇道:“如此会聊天,当鬼可惜了。”

    然后胖子火烧屁股一般,蹦跳起来,“哎呦喂,陈山主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就说嘛,怎的一座鬼气森森的城池,突然就天地清明仙气缥缈了,原来是陈山主大驾光临……”

    言语之间,已经脚尖一点,两百多斤肉,轻飘飘离地,单手撑在栏杆上,灵巧跃出女子阁楼,一个庞然身躯,在庭院台阶那边落地无声。

    原来是有一袭青衫长褂,站在了那位拄刀汉子的椅背那边,低头看着那块已经被踩碎裂的楠木对联,再扫了几眼台阶下边的破碎瓷片,惋惜不已。

    有你们这么当包袱斋的?

    多打造几辆独轮车,能耗费多少工夫?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与钟魁解释道:“刚好路过,见你们在这边,就赶过来看看了。”

    钟魁埋怨道:“有你这么闭关养伤的?”

    胖子立马不乐意了,转头与钟魁瞪眼道:“放肆!你怎么跟我陈兄弟说话呢?!”

    钟魁气笑道:“真是个大爷。”

    胖子大义凛然道:“我不帮衬自家兄弟,不然还胳膊肘拐向你这个外人?”

    陈平安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提醒道:“过犹不及。火候,注意火候。”

    胖子虚心道:“陈山主不愧是老江湖,随口言语,都是千金不易的经验之谈。”

    庭院一群人如坠云雾。

    尤其是那个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魁梧甲士,纹丝不动,大有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

    因为背后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男子,一只手轻轻抵住椅背,都不是这位六境武夫不敢动,而是试过了,根本无法动弹丝毫。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古丘”,先前在云海中俯瞰鬼城,就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不对劲,只是有钟魁在场,无须担心什么。

    抬头看向钟魁,陈平安笑道:“还好意思说庾谨是个大爷,还得我求你请你求我帮忙啊?”

    钟魁揉了揉下巴,道:“不急,等到立春过后,容我挑个日子。”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继续赶路了。”

    钟魁摆摆手。

    一袭青衫在原地凭空消失。

    彩船飞渡。

    一个下坠飘落在江水中,同时渡船缩小为一条乌篷船大小,原来是到了一处形胜之地,两山束江,崖壁险峻如刀削,依稀可见凿痕,从上游行船下水,进入峡谷内,光线骤然晦暗,如入鬼门关。又有一黑色大石在江心处突兀而起,如一尊远古山灵披黑甲涉水,在此停歇,以庞然身躯硬生生劈开江水,一分为二。故而被当地船夫舟子,视为畏途。

    薛怀笑着介绍道:“秋冬枯水时,还算稍微好些,可若是夏季水盛时节,水势跌宕,舟船快若箭矢离弦,很容易以卵击石,船毁人亡,不然就是与逆流而上的船只迎头相撞,尤其是洪涝,江水汹涌,直奔这块江心大石而去,可以挂虹,经验再老道的舟子,也不敢行船。”

    薛怀喜好游历名山大川,之前来过此地,特意挑了个洪水爆发的明月夜,老夫子脚踩一叶扁舟,被当地百姓误认为是仙人了。

    叶芸芸问道:“有此巨石屹立拦江,是水运一大障碍,当地朝廷就没有敕封水神河伯,在附近建造祠庙,帮着压水运平水脉?”

    薛怀摇头道:“别说自古就没有朝廷封正的水神祠庙,就连当地土人,都没有谁敢擅自筹建不合礼制的淫祠,说这是山神与水神老爷打架呢,建造祠庙,不管是一座还是两座,无论祭祀山神水神,好像都不合适,不过当地郡县官员,上任之初,都要来此连同公文一并投入牛马“祭水”,以求庇护。”

    叶芸芸疑惑道:“怎么瞧着与那历史上的滟滪堆有几分相像?”

    薛怀赞叹道:“还是师父博闻强识,若不是师父提起,我还真不会往滟滪堆那边靠。”

    浩然天下昔年有四大“中流砥柱”,滟滪堆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也有一处,以红漆榜书铭刻“龙门”二字。

    叶芸芸说道:“如果是在蒲山地界,倒是可以在大石北面开凿出一处立锥之地,供武夫堪堪立足,然后专等洪涝大水时分,可以在此递拳,打熬筋骨。”

    薛怀试探性问道:“我去跟当地朝廷聊一聊?”

    花钱买。

    自己这位师父,反正常年黄衣装束,不施脂粉,从来不喜华美衣饰,花钱一事,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

    叶芸芸转头望向老妪,“裘嬷嬷,水中可有古怪?”

    老妪笑着摇头道:“其实并无水裔怪异作祟,就是一块天外飞石,凑巧坠入江水,就此扎根了。不过好像在那江底石根处,有高人以几条铁链钉死了,大概是自己取不走,也不愿意其他仙师得利,不过这块巨石,品秩不高,炼造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是因为材质特殊,极为沉重,一般术法和兵刃,很难开凿采石,容易锋刃开卷,而且铸造出来的兵器,价值一般,不划算。”

    旧虞氏王朝历史上,确实有那钦天监堪舆地师,奉命来这边有过一场勘验,得出的结果,跟裘嬷嬷的说法差不多。

    江湖上那些名头极大的神兵利器,多是由这类天外飞石铸造、炼制而成,有那百炼、千炼的差异。

    像大泉王朝的那把镇国宝刀,就是如此,只会是材质本身要高出许多。

    “所以唯一的用处,就是将其连根拔掉搬迁走,拿来当一整块的风水石,只是地仙之流的练气士,若无搬山之属的精怪、符箓甲士帮忙,也很难挪动这座小山,听闻虞氏历代皇帝都算简朴,不愿兴师动众,将其徙往京城。”

    一个修长身形落在山崖之巅,当年轻女子遥遥看到了黄衣芸一行人,她小有意外,立即御风落在岸边,轻轻挪步,刚好与那条彩船“并驾齐驱”。

    裴钱推算时间,叶芸芸也该到那墨线渡了,小师兄崔东山在出海之前,让她来这边候客,等不着也没关系,说自己相中了一块江石,大师姐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将其搬迁到仙都山地界安置,已经跟管着这片地界的人谈好价格了。

    在渡口那边,裴钱未能见着黄衣芸,不曾想会在这边偶遇。

    裴钱抱拳打过招呼后,问道:“叶山主是相中了这块江心巨石?想要搬迁回蒲山?”

    叶芸芸笑道:“仙都山也看上了?”

    裴钱赧颜一笑。

    “离着蒲山太远,没什么想法。”

    叶芸芸说道:“你怎么搬走?”

    此地离着仙都山还有不短的路程,搬山迁峰一事,门槛很高,除非是出动搬山、撵岳之属的山怪,不然修士境界得高,需要先斩断山根,此外还要熟谙符箓、阵法一道,千里迢迢,搬山而走,拖泥带水,负担极重,而且中途很容易出现意外。

    若只是在水中迁徙巨石,船上的裘渎倒是还有些手段,可要说登岸后,就十分棘手了,即便现出那老虬真身,其实也不算轻松。

    裴钱的回答极为简明扼要,就两个字,“扛走。”

    叶芸芸笑着点头,“你忙,我们自己再逛一会儿,就会去仙都山。”

    裴钱在岸边停步。

    一条彩船如箭矢往下游而去。

    只是叶芸芸一行人转头望去。

    只见那裴钱跃入江中,几个眨眼功夫,便江水激荡,水底有闷雷震动的声响。

    片刻之后,几条铁链被女子随手捏断,她再在河床底部凿出一个大坑,双手托住整座江石,往上举起,将一座小山硬生生抛向空中,再一拳递出,将那下坠之势的巨石重新抬高百余丈,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来到小山一侧,御风悬停,抡圆手臂,就是一拳砸出,打得江石在云海中又向前翻滚出百余丈,身形快若奔雷,蹈虚前冲,一个脑袋歪斜,肩膀挑起小山十数丈高,女子再重新来到后方,又是一掌递出……

    就这么连人带石,一同去往仙都山了。

    老妪咽了咽口气,小姑娘家家的,哪来这么大的气力?

    莫不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资质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叶芸芸笑问道:“薛怀,还要不要与她问拳了?”

    纯粹武夫,同境皆同辈。

    那么薛怀和裴钱,各自作为叶芸芸和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在师父之前率先问拳,切磋一场,很正常。

    何况薛怀此行,很大程度就是奔着与裴钱问拳而来,想要确定自己能否扛下二十拳。

    薛怀苦笑道:“好像怎么看都是自讨苦吃。”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裴钱如此“搬山”,除了出拳力道极沉之外,拳法当中还得蕴藉巧劲,不然一拳递出,只重不巧,很容易碎石无数。

    叶芸芸忍住笑,“支撑二十拳?”

    薛怀深呼吸一口气,“争取至少十拳!”

    在裴钱搬山途中,一袭青衫在云海中现出身形,裴钱刚转过头想要说话。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一口纯粹真气不能坠。”

    裴钱咧嘴而笑,点点头,继续出拳,当然不会。

    陈平安也就是嘴上这么说,其实真正想要说的心里话,是让裴钱中途不妨偷个懒,多换几口纯粹真气,没事的。

    严师。慈父。

    就像两个身份在打架。

    既觉得裴钱能够一鼓作气,做一件事,有始有终,很好。

    可内心又希望已经长大的弟子,偶尔学一学当年小黑炭“偷奸耍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孩子在年少时百般辛苦,不就是为了长大后不那么辛苦吗?

    此间滋味之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陪着裴钱走过了百余里云海路程,陈平安终于停步说道:“师父还有点事情,自己一路上注意。”

    裴钱脱口而出道:“师父放心,不会冲撞沿途山水神灵的,遇见一些个高山,若是脚下有那城隍庙之类的,都会早早绕路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

    是自己以前管得太严了?

    是的吧。

    裴钱身形远去,又递出一拳后,转头望去,师父竟然还站在原地,见着她转头后,笑着遥遥挥手。

    墨线渡。

    大雨滂沱,如龙君泼墨。

    也像是当年的黑炭小姑娘,拿着毛笔描字,到最后不见文字,只有墨块了。

    有一袭青衫,头戴斗笠,披挂蓑衣,男子脚步匆匆,在一处店铺外停步,摘下斗笠。

    里边的青年掌柜,正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鱼化龙手把件,客人在门口甩了甩手中斗笠,笑问道:“能否借宝地避个雨。”

    青年点点头,“随意。”

    瞥了那蓑衣男子几眼,对方装模作样,打量起店铺内那些明码标价的奇巧物件,忍了片刻,青年实在懒得兜圈子,“是见我敬酒不喝,便请我喝罚酒来了?”

    由此可见,那座蒲山云草堂,也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果然这些个山上修士,就没几只好鸟。

    一洲仙府,唯独太平山修士,只需一句话,自己便愿意去那边,给啥就当啥,头衔随便给,绝无二话。

    此外玉圭宗,若是祖师堂某位上五境祖师,亲自来墨线渡请自己出山,他也勉强愿意当个客卿之类的。

    不然桐叶洲此外仙府门派,他还真没兴趣,什么山上君主金顶观、山中宰相白龙洞,根本不入本尊的法眼,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客人笑着反问道:“掌柜何出此言?”

    青年嗤笑道:“你这位蒲山仙师,既然这么喜欢兜圈子,怎么不干脆多逛几趟墨线渡,何必在我这小铺子躲雨?”

    那客人笑道:“掌柜误会了,我不是蒲山修士。”

    青年疑惑道:“就只是来我这个小铺子买东西?”

    陈平安笑道:“倒也不全是。”

    是想要亲眼见过这位元婴境修士之后,如果可行,就尝试着邀请对方担任太平山的护山供奉。

    之前在太平山的山门口,书院儒生杨朴,说起过一件事,有个青年相貌的修士,自称来自墨线渡,姓于名负山,道号亦是负山。

    外乡修士只是在山门口那边敬了三炷香,再与杨朴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只是让杨朴遇到事情,可以飞剑传信墨线渡,他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先前在密雪峰,陈平安翻阅过一份谍报,是崔东山亲力亲为,将仙都山周边的所有山精-水怪都摸了个底,一役记录在册,除了墨线渡,还有旧虞氏王朝境内的所有鬼城,崔东山都走了一遭。

    而且按照崔东山的安排,师弟曹晴朗极有可能会更换身份,重新去参加科举,在那个马上就可以统一的新虞氏王朝那边,先捞个连中三元,之后曹晴朗就会在庙堂为官,一步步仕途升迁,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怎么都得让先生的先生,开心开心”。

    于负山懒洋洋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等雨一停,我可就要赶客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道友愿不愿意去往太平山修行?”

    “你算哪根葱?”

    于负山忍俊不禁,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这个人说话冲,你别介意,不爱听就别听。”

    吹牛皮不打草稿,一个小小龙门境修士,就敢妄言自己这个元婴境的修道之路?

    再说了,你小子跟太平山有半颗铜钱的关系,有何资格指手画脚。

    陈平安笑道:“想必道友已经知晓一事,黄庭已经从五彩天下返回桐叶洲,如今就在小龙湫那边做客,相信她很快就会去往太平山,重建宗门。”

    于负山皱眉道:“有此事?”

    又是一个不看山水邸报的。

    陈平安点头道:“确有此事。”

    于负山问道:“为他人作嫁衣裳,图个啥?”

    陈平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

    于负山想了想,眼神古怪,问道:“你们是道侣?”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朋友。”

    于负山哦了一声,恍然道:“那就是未来道侣喽?”

    这位驻颜有术的老元婴水裔,啧啧道:“这算不算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趁虚而入?”

    然后这位掌柜补了一句更狠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个没能考入书院的半吊子读书人吧?”

    陈平安笑着不言语。这种事情,越解释越误会。

    道友这么会聊天,难怪死活到不了玉璞境。

    足足三千年光阴,才从龙门境熬出个元婴境。

    先前也就是幸亏黄衣芸度量大,没有计较那个玩笑。

    不然单凭他的元婴境修为,又未能走江化蛟,故而要说体魄坚韧程度,受限于大道根脚的先天门槛,只能说实在一般,很一般,叶芸芸先前要是脾气差一点,这条负山鱼,还不得直接淹死在河中。

    于负山问道:“你真跟那黄庭是朋友?”

    也对,一个龙门境修士,如何配得上我家的黄庭。

    陈平安点头道:“早年游历桐叶洲,曾经有幸见过太平山老天君。”

    于负山沉吟不语,考虑良久,说道:“若是能够让黄庭来这边找我,我就信了你,之后作何打算,我得与黄庭聊过再说。”

    陈平安笑道:“负山道友老成持重,理当如此。”

    于负山刚要询问对方姓名、师门,就见对方拿起一方取材虞氏开国年号古砖的砚台,转头笑问道:“能不能打五折?”

    于负山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五折?你怎么不抢啊?

    不曾想那个蓑衣客就开始掏钱了。

    一条彩船已经临近目的地,叶芸芸可以清晰见到那座旧山岳出身的仙都山。

    她突然揉了揉眉头,除了檀溶一事,其实还有个更难以启齿的活计,在她动身之前,又走了趟那位东海妇的水府,结果这一走就走出了不小的麻烦,那位突然犯花痴的水神娘娘,开始撒泼耍赖了,非要让叶芸芸带上一套珍藏的木版彩色水印诗笺图谱,人物出尘,水木澹静,花色复杂,印制极美,可谓穷工极妍。说是见着了那位隐官大人,一定要让对方帮自己,与风雪庙大剑仙魏晋讨要一份签名,此事不用急,哪怕耽搁个十年,一甲子,都是无所谓的,额外多出的彩笺,就当是她与隐官大人的谢礼了。

    老妪以心声问道:“叶山主,那位陈剑仙的宗门选址,是不是有点……马虎了?”

    环顾四周,不管老妪怎么看,都是个不不适宜拿来开山立派的贫瘠之地。

    真算不上什么钟灵毓秀的形胜之地。

    山运一般,水运稀薄,天地灵气更是只比所谓的“无法之地”稍好几分。

    叶芸芸笑道:“当年我们蒲山,即便不能算是穷山恶水,也跟这边是差不多的光景了,都是一点一点经营出来的。”

    见黄衣芸不愿多说,老妪也就不继续刨根问底了。

    一些宗门的金丹开峰,估计都不输此地气象。

    除非……对方早已搬徙山岳,牵引江河,无中生有,并且当下已经施展了某种障眼法?

    仙都山这边的待客之人,是裴钱跟那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其实之前在家乡茶棚里边都打过照面了。

    老妪对这个曹晴朗,倒是印象不错。

    只是未能瞧见陈剑仙与那个崔仙师。

    密雪峰山中,待客简陋,只不过叶芸芸一行人对此也全然无所谓。

    薛怀在登山途中,试探性询问裴钱,双方能否找个机会问拳一场。

    裴钱笑着说得问过师父,只要师父点头,就没问题。

    老妪安置好醋醋的住处后,就去找到叶芸芸,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想要去周边地界游历一番。

    叶芸芸当然没意见。

    老妪离开密雪峰后,便隐匿身形,施展本命水法,悄然远游。

    来到一处海陆交界处,谁能想象这处虽然临海却常年干旱地界,正是大渎龙宫藏身处。

    凭借一件秘宝,打开禁制后,游览大渎龙宫旧址,老妪睹物伤人,处处琼楼玉宇,了无生气,尤其是公主殿下的那处府邸,昔年何等热闹,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座上宾中,水仙无数,山君如云,老妪站在门口,难免黯然神伤,暗自饮泣。

    上古时代,四海龙君,职掌天下水运,海中蛟龙,手持龙宫秘制净瓶,去往陆地行云布雨,天上一滴水,地上一尺雨。

    在那些歇龙石上,盘踞休憩。

    俱往矣。

    裘渎没有立即搜罗奇珍异宝,翻检诸多宝物收入囊中,而是擦拭眼角泪水,去往大渎龙君的大殿。

    老妪在门槛外,幽幽叹息一声,老妪猛然抬头,见那一张龙椅脚下的台阶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就那么坐在台阶上。

    老妪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或是某些海市蜃楼的幻象,只是下一刻,就确定了对方确是真人,老妪顿时嗓音尖锐,怒斥道:“谁敢擅闯龙宫禁地?!”

    只是下一刻,老妪便心生悲伤。

    那女子扯了扯嘴角,“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她居高临下,神色倨傲,一双雪白眼眸,充满了不屑,依稀可见条条金光流转,宛如无数尾金色蛟龙游曳两口古井深渊中。

    一条元婴境的老虬,嗓门倒是不小,中气十足,让她没来由想起昔年小镇水井边的长舌妇们。

    老妪皱眉道:“老身是这处大渎龙宫旧人,姑娘是?”

    上古时代,天下龙宫,以四海龙宫为尊,此外还有十八座大渎龙宫,而陆地江河、湖泊,其中不少都后缀以“长”字,例如钱塘长,西湖长等。

    等级森严,不可僭越,品秩高低分明,只说龙柱一事,便大有讲究,分别雕绘五爪,四爪,三爪,此外龙柱颜色,又有明确礼制,按照远近亲疏,又分出金黄正色,绛紫、碧绿色,墨色等,像这座大殿的梁柱盘龙,就是四爪,碧色,这就意味着此地龙宫之主,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出身不正,并非昔年四海龙君一脉的正统后裔。

    那年轻女子打了个哈欠,调侃道:“你自己都说是旧人了,那么再来这边做什么,偷东西?”

    裘渎老脸一红,有些心虚。

    那个身份不明却能进入大渎龙宫的古怪女子,既不出手,好独占所有的旧藏宝物,好像也没有跟老妪闲聊的兴致。

    虽然她没能担任陆地水运共主,甚至只是四海水君之一,但是中土文庙那边,承诺一事,天下龙宫遗迹、旧址,之前已经被发掘、被各路仙家势力占为己有的,不许她翻旧账,上门索要了。

    与此同时,所有尚未解禁、依旧处于尘封状态的龙宫,无论规模大小,无论规格高低。

    都归她所有。

    例如此地。

    其实之前她就来过一次,却没有挪动任何物件。

    只是被她当做了一处避暑纳凉的歇龙石。

    护送浩然兵力去往蛮荒天下,水神走镖一事,并不算太过轻松,她这次算是公务间隙,来这边歇口气。

    裘渎见那年轻女子,突然嗅了嗅,再看了自己几眼,最后她单手托腮,支颐而笑,神色柔和几分,“在某些所谓的奇人异士手上,吃过大苦头?说说看,当年你犯了什么忌讳。”

    老妪默不作声。

    不愿揭自己的短,何况她也不敢背后编排龙虎山天师的不是。

    女子啧啧而笑,“不过是一张龙虎山道士的符箓,就把一条五千年老虬的脊梁骨给压断啦?骨头这么软,难怪会跑回主人家中偷窃,是打算将龙宫珍宝送给哪位山上高人?说来听听,还是我来猜猜看?”

    她一挑眉头,好像突然就就兴趣盎然了,“是南边玉圭宗的韦大剑仙?还是北边金顶观的杜真人?”

    老妪见对方口气比天大,便愈发犯怵,就想要找个由头,先撤出龙宫旧址再做长远打算。

    女子眯眼道:“就这么喜欢装聋作哑?”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轻轻一拍台阶,涟漪阵阵,大殿之内漾起一圈圈碧绿幽幽的精粹水运。

    老妪却像挨了一道天雷,直直砸在道心上,蓦然七窍流血,伸手捂住双耳,喉咙微动,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那个出手狠辣的女子,笑眯眯道:“这不就遂愿了?”

    年轻女子收起手,抖了抖袖子,轻轻拍打膝盖,讥笑道:“天下蛟龙后裔,辛苦熬过三千载寒暑,终于苦尽甘来,龙门争渡,好做那鱼龙变?!我倒是很想在龙门之巅,与你们挨个问过去,三千年来,到底是怎么个辛苦,如何的不容易。我看那大伏书院的程山长,还有风水洞那条老蛟,我看都很会享福,怎么就‘熬’了,熬了个什么?”

    见那老妪匍匐在地,干嚎中带着呜咽。

    女子怒气冲冲,“聒噪!”

    老妪被迫现出真身,盘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虬身躯,如承载五岳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老虬巨大头颅的额上,神色玩味,“还偷不偷东西啦?”

    老虬终于后知后觉,眼中绽放出异样光彩,“是你?!”

    年轻女子冷笑道:“老眼昏花的东西,终于认出我的身份了?”

    老虬激动万分,忍着剧痛,一双大如灯笼的眼眸中,泪水莹莹,以上古蛟龙独有的言语,沙哑颤声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见真龙,万幸,虽死无悔……”

    稚圭却毫不领情,加重脚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脚下那头老虬竟然当真没有半点悔恨,既不祈求饶命,眼中也没有半点不甘,偌大的老虬头颅,反而挤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开禁制,就急匆匆赶来偷东西是吧,说说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师邀功,摇尾乞怜,好换取前程?”

    老虬如实答话,不敢隐瞒。

    稚圭问道:“崔东山?仙都山?离这儿有多远?”

    大殿门槛那边,有人帮忙答道:“不算远。”

    稚圭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家伙。

    她神色自若,实则心头微震,怎么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对了,是家乡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

    才让这个家伙如此大道亲水。

    呵,真是阴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个邻居啦。

    那人始终站在门外,说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踩踏老虬额头的那只脚,笑嘻嘻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官威。”

    老虬没了那份好似浩荡天威的大道压制后,立即恢复人形,踉跄起身,转头望向门外那边,竟是那位陈剑仙?

    接下来一场对话,让老妪既心惊胆战,又摸不着头脑。

    “这么喜欢管闲事?”

    “那也得有闲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这样啊。”

    “你倒是没两样。”

    然后门内门外,昔年邻居,两两沉默。

    但是老妪却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一股浓重如水的杀机,竟是直接让一条元婴境老虬都觉得窒息。

    一位飞升境的人间真龙?

    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

    双方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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