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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详着自己手上的老人褐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梅林里密密匝匝的紫衣人缓缓围了过来。祁大人右手抚着墙,左手围拢成哨状,发出来鹭鸶鸟般的叫声。“老鬼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隐在梅林间的归宁听了这一句,猛地打了激灵。他记得,年幼时,祁大人与父亲玩笑时把他唤作“老鬼头”,唤自己则是“龟儿子”。五岁时,父亲与大哥出征,战死沙场,尸骨还是大哥敛的。从那时起,叔父便成了义父,唤到如今。

    归宁侧身去叫了一,却发现了一不见了踪影。

    “出手。”归宁一声令下,二十个人从侧面冲出,在祁大人与紫衣人间围成了人墙。归宁带了九个身手过硬的人从紫衣人身后下手,刀刀入颈。

    紫衣人很快分成两队,少的一队把归宁十个人围在圈里朝着梅林深处移动,多的一队把白衣人墙压制在墙边,祁大人在人墙里动弹不得。

    “你是谁!”珪蓉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发现自己躺在了卧房的床上,屋里也燃起了炭炉。珪蓉拨开床上的帘子,看见映在门上似曾相识的影子,再一想,想起他是昨夜在南门外打斗的人。

    “梅娘娘容颜不改,所以不能现世,被八卦阵锁在了蓉莘苑。而你可以随意进出蓉莘苑,你能调得动祁隅的人,会制这种蛊。你是谁?你们是谁?”了一站在门口问道。

    珪蓉冷冷地笑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转开床头的烛台。了一随之抬起了头,看到屋顶上升,似乎递了什么东西过来。这个机关,怎么会与觉明师伯卧房里那一个如出一辙?没等了一看清,屋顶上的暗箭齐刷刷地飞了过来。了一来不及躲闪,一连中了三四箭。

    半晌,听到箭声停了下来,珪蓉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惊然看见了一身上沾满了箭而毫发无损。了一抖了抖,身上的箭应身而落。了一捻了捻身上的衣服,原来两层白布间还有一层密密的铁网,足以刀剑不入。

    “昨夜杀不掉你,今天也杀不了你。天命留你,你走吧。”

    “劳烦您撤下梅园里的人,把祁大人带来的那个姑娘交出来,我可以当作没来过这里,没见过你和梅娘娘。”了一不自觉躬着腰地抬起了右手,头巾滑到了地上,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

    珪蓉笑了笑,把烛台扳了回去。了一刚松了半口气,却看见烛台被扳到了另一个方向。“老奴今年一百岁了,信过许多人的诺,唯独你们和尚的话,我信不得。”

    了一警觉起来,却没有发现屋里有新机关出现。“今天进过梅园的人,都走不出去了。”

    白衣人墙被紫衣人一层层削了下去,滚在了地上,与白雪红梅融成了一体。归宁在一圈紫袍中杀红了眼,两只握刀的手像是失控的两条毒蛇,每一刀都是一颗脑袋。紫衣人受伤的多,被杀掉的少。归宁暗恼自己远远低估了他们。紫衣人越杀越多,归宁这边被紫衣人推到了离祁大人越来越远的地方。

    几场回合下来,归宁的外衣被完全刺穿了,前夜的刀伤与今天的累起来,把他浇成了血人。他来不及想紫衣人的刀子是什么做的,唯一的理智只有祁大人方才喊出的那句“老鬼头”。黄冓的话一遍一遍环绕在耳畔,那封信是谁写的?为什么会模仿父亲的字迹?还是,父亲真的活着,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

    祁大人认出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墙,惊异地发现他们是归宁的手下,而不是本该护卫自己的那一队人马。人墙和紫衣人身后传来了归宁拼命时的嘶吼声,祁大人猛然发觉自己方才那一句“老鬼头”坏了事。

    归宁身边的三个人陆续倒了下去,自己的刀也卷了刃,同样的力道已经不足以杀死紫衣人。“撤!”紫衣头领一声令穿透整座梅林,归宁依旧疯狂地举着刀,却看着身边的紫衣人跳上了梅树,四散飞去。

    “龟儿子,快撤出梅园!”紫衣人散去,祁大人敏锐地捕捉到机关拨动的声音。“不要管别人!”

    梅林地上的雪渗了下去,一道道裂缝顺着小径开裂,几个白衣人没看清就掉了下去。祁大人紧紧扒在墙边,小心翼翼地往南门挪去。归宁一只手持刀点地,撑着地面上不足两指宽的石砖,一只手抓住梅枝,眨眼间便跳到了梅树上。

    归宁低头看见裂缝扩大到整间梅园,地上已无处落脚,而裂缝间,密密麻麻的血红色小肉虫正啃食着落入其中的白衣人。空气里人肉血腥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加之小虫身上的霉腐气,散出一种香甜而恶心的怪味,把归宁呛得几近昏厥。小虫嗅到归宁身上的血气,在他栖身的树下越聚越多,很快就挨到了他的脚尖。

    归宁把滴血的刀扔进了虫堆里,准备跳到旁边的梅树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腿流了太多血,已经没了知觉。归宁双手紧抓着梅枝,试图荡出去。刚一转身,他清楚地听见木头扭曲裂开的声音,手边忽的一松,落脚的梅树从根裂开,整棵树像一朵巨大的花瞬间绽放,劈裂成的六瓣趴在了地上。

    落地前一瞬,归宁掷出束在腰间的绳,绕在了另一棵树上,暂时侥幸从虫堆逃了出来。归宁还没等把另一只手搭在树上,就看见刚刚飞远的紫衣人又折了回来,同时远远地闻到他们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气。“老爹,你在哪!快点出去!”

    噬骨声和炸裂声掩盖了祁大人的回应。归宁吹响了笛哨,随即听到了六声尖锐的哨声回应,但是每个声音都离他很远。归宁细看着地上,发现小径尽管被肉虫盖满,但能看出在缓缓转动,连带着每一颗梅树都移了方向。整座梅园中只有墙边的那条小路是静止的。归宁明白,自己被困在梅林的阵里了。

    归宁悠着绳子,把身体藏在梅枝之间,腾出一只手把帽子扣在头上,观察着紫衣人的动向。紫衣人全部朝着一个方向移动,仿佛确定了目标。归宁又吹响了笛哨,示意手下朝着紫衣人的方向聚拢。归宁慢慢爬上了树,朝着远处观望,发现自己所处的梅树正渐渐远离南门,而方才祁大人所在之地,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归宁变换着笛哨的令,听着远处回应的笛哨从六声变成四声再变成两声,最后再也没有了回应。

    归宁踩着的梅树还在移动,他直起身远眺,渐渐发现了规律。每当两棵梅树快撞到一起时,健壮的那一棵就会炸裂扑在地上,被小虫噬尽。这样下来,用不了几个时辰,梅园里就没有能撑得住一个人重量的梅树,归宁即使没有被紫衣人发现,也自会落进肉虫堆里,成了小虫的口中餐。

    远处打斗声还在继续,有愈演愈烈之势。归宁暗疑:自己的人已经全军覆没了,那究竟是谁在与紫衣人打斗?强烈的疑惑驱使他把绳子甩了出去。凭着声音一棵树一棵树荡了过去,归宁筋疲力尽之时终于看清了周旋在紫衣人之间的人。

    他们都是马夫的装扮,大多数已经须发灰白,恐怕已经年过花甲,但身上的功夫丝毫不比归宁的人马差。归宁想起了祁大人说的“老鬼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低头看了看腿上的伤,还能勉强支撑自己逃出梅园。归宁把止血的碎衣布又勒紧了些,决定在逃出梅园前会一会这位“老鬼头”。

    归宁抽出腰间的匕首,刺向一旁落单的紫衣人,抢了一身紫袍子,才勉强站到了地上。果然如他所想,紫衣人重回时带来的这一身怪香能驱走小虫。

    归宁扫视一圈,没有看见祁大人,再看向墙边,两串脚印已经通到了南门外。归宁一转身卷进了紫衣人和马夫的混战里,借着一身紫衣的优势,把马夫们逼向南门。“老鬼头!祁大人出去了吗!”归宁冷不丁吼了一声,便倒在一旁装成受伤的紫衣人,偷偷看着马夫里的动静。

    马夫们乱了起来,寻找声音的源头,很快看清了归宁,连忙围拢了过来,把他护在了中间。

    “是你们?”归宁仰倒在雪地上,看着马夫们渐渐被肉虫和紫衣人围拢、吞噬着,招架之力渐微。绝境里的招式都是最原始的、最不掺杂,也是最没法掩饰的。归宁认出了,他们全都是杜大哥当年的人马,在更名“杜家军”之前,他们都是“归家军”的旧部,眼前这些功夫,都掺着归家的血。“你们都没死?那我爹呢?”归宁询问的声音在刀剑中变了声,他腿上绑着的碎布被斩断,血又迸了出来。

    痛感被雪封冻在脑后,归宁恍惚间从围在自己的人缝里看到南门正门开了一条缝。原来这扇门也能打开。高墙上抛进来无数火星,附带着浓重刺鼻的硝烟味。“老隋!宁小子还在里面!先不要放火!”

    不知是眼边的雪化了开,还是全身的伤一齐发了功,激出了他身体里的痛,归宁眼角划出两道泪痕。他想挣扎起来,在与梅园同归于尽之前推开南门,最后一次辨清“老鬼头”的身份。

    听到拼死相护的叔父们最后一声嘶吼,归宁强撑的意识崩塌了。他不用冲出去了,那个谜题,他已经听到了答案,“老鬼头”就是那个唯一一个不在眼前的马夫——老隋。归宁放弃挣扎了。

    “爹爹,救我。”归宁嗫嚅着,随着滚到脸边的火星眯着双眼。

    爆炸应声响起,炸开的紫袍子像极了一团团紫色的焰火。

    “爹爹,焰火为何只在年夜才有?”

    “……炮房一年才制得出除夕这一天的焰火,不过几声震响便没有了。美则美矣,去之亦迅。像是我们一家人……年夜一过,就难聚了。想维持住这一团团焰火,就得有人在暗无天日的炮房里守着硝烟,如果爹爹累了老了,做不得这焰火了,你可……”

    “宁儿定接过爹爹的手,守在炮房里,为年夜聚齐焰火。”

    火光里,梅园成了人间炼狱,肉虫的焦裂声和紫衣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归宁闭上了双眼,松开了双手,等待着自己的血肉被炸散在梅园里。

    “宁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归宁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从焦尸里扯了出来,归宁睁开了眼睛,看见两张面皮映在火光里,一张是老隋的,被蹿跃的火焰烧得支离破碎;另一张,比归宁脑海里那个人老了一些。老隋的假面具被烧光,归宁却没有力气抬胳膊去扯那张熟面孔的胡子。

    “爹。”归宁被塞进南门的缝隙。昏倒前,他清晰地听到南门关上的声音,也清晰地感觉到从门里推出他的人没有跟出来。至于门里响彻驿馆的爆炸声,他已经没有印象了。记忆从这时候开始模糊起来,归宁记不清那时是真实的还是梦境,他看见爹爹的头被火药从脖颈冲开,悬在在梅枝上,自始至终也没有燃烧。

    祁大人背手站在门外,看着被炸得黑乎乎的归宁被抬到眼前。“狗儿子,好生照看你弟弟。一个时辰之后,差人把梅园的火灭了。”

    “老隋不救了?”黄冓听了消息刚刚赶过来,还没站定就赶紧脱了外衣扑灭了归宁身上的余火。

    祁大人转过身,扶正了立在南门外的扫帚。

    “灭了火以后,把蓉莘苑的水送过去,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再断了。等你弟醒了,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用掖着了。”

    “嗯。”黄冓沉痛地应了一声。

    “今晚把平小子的弟弟,叫……”

    “钟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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